74 第七十四話
終是到了楊慨的壽辰。
紀初霖給春和和冬兒都準備了新衣,帶上賀禮去給楊慨祝壽。因為身份冬兒只能從後門進楊家,也不能前去祝壽。
拜過壽後紀初霖與楊夢笛一桌,春和在後堂陪別的夫人。
成年男子坐一桌,他們的夫人一桌。
少爺們一桌。
春和和少爺們的夫人還有各家的小姐一桌。
冬兒只能與被請來助興的人一桌。
這是規矩。
偏是一人卻可以除外。
韞夫人。
她是唯一一位同男子坐在正廳中的女人。
紀初霖遠遠看一眼那個女人,明明是女子,明明是客人,卻同身為壽星的楊慨一道坐在上席,一個年輕男子坐在她身邊,混跡在達官貴人之中。紀初霖只能見到那人的背影。
“那一位可是韞夫人的幕僚。”楊夢笛笑道。
“幕僚?”
楊夢笛淺笑:“紀雨可還記得,本少爺曾說韞夫人最喜歡年輕男子。前段時日得了一個眼睛很漂亮的少年,寵得厲害。就是那人。”
用扇子遮面,他竊聲道韞夫人還真是厲害,自己去正廳坐上席就算了,還帶着“幕僚”一道坐上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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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幫士大夫卻無人敢多言,誰讓她家財萬貫、太~祖時就入宮,陪伴公主長大,當今皇太後是摯友,官家也稱呼她一聲“姨”。
“若是能去這樣的人家說一場,你我幾人的境遇可就截然不同。”
“但她會喜歡聽說話?”
“甚厭。韞夫人這種身份地位的女子,何人不曾見?何事不曾見?你我那些紙醉金迷的故事不過是她平日的生活點滴。我等不過是說官家每月都有肉吃的窮人、俗人。”
“說得挺對。”
侍者接連送上菜肴。
觥籌交錯,言笑晏晏,處處祥和歡悅,美人們長袖善舞。
楊慨帶着長子楊宮敬酒。楊夢笛雖坐在小輩這一方,這種時候也得緊随其後。
在這個家中他遠不如楊宮受重視。
敬過一輪,楊夢笛回到紀初霖身邊的位置。
主人敬過酒後,不少客人也起身敬酒。
官員們來來往往,這是楊慨的壽宴,也是官員們聯絡彼此的好時機。那些官員中有不少人認識紀慎。紀初霖挨個認識,努力記下每個人的名字、相貌和在朝中的職位。
兩人卻未想到李琛也混跡在敬酒的官員中而來。見是當今太尉,小輩們個個受寵若驚。
紀初霖和楊夢笛面上帶笑,看似點頭哈腰,卻不過流于應付。
李琛一口飲下杯中的瓊漿。“人生在世,大抵是各種不得已。在其位,更是各種辛苦無法言說。”
聽他這般說,紀初霖只能苦笑。
誠如李琛所言。
每個人都有不得已。李琛如此。
李悅也是如此。
女眷的桌子距離男子很遠。紀初霖不知道春和眼下正在做什麽,楊宮這次攜妻帶子從臨安回來給父親拜壽,他的娘子蘭茜說會幫他照顧春和。
紀初霖卻還是擔心。這種場合和紀家截然不同,紀家那群女人上了桌都能弄出一場場小型戰役,春和混在高官們的太太、女兒之中。他害怕春和會被欺負。
“你被抓走給別的女人當相公那幾日她不也過得很好。”楊夢笛笑道。
“那幾日有你照顧。”紀初霖道。
楊夢笛只是一笑。
一擡眼,他的面上挂上了最好的笑顏,那笑顏卻不是做給紀初霖看的。
他低聲提醒紀初霖。
“韞夫人來了。還帶着她的小面首。”
紀初霖趕緊換上一張算得上完美的笑臉,楊夢笛說很困難,他卻還是沒有打消去韞夫人家說話的想法。他想要給韞夫人留下一個不錯的印象,以便日後開疆擴土。
但當他看見韞夫人和她身邊的男子時。笑意流于面部表面,或者說,笑得大約比哭還難看幾分。
楊夢笛邁步向前:“韞夫人,好久不見。”
“是夢笛啊,怎的,還是不願意參加會試?”韞夫人穿着極為華貴,保養極好,看起來比同齡女子年輕不少。她的頭上、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戴的幾乎全是翡翠做成的飾物,那些翡翠色澤青翠透亮,成色極好。
那日紀初霖從朱三姐那裏得來的那對翡翠镯子在韞夫人所有的這些翡翠面前不過是下三濫的貨色。
楊夢笛同韞夫人說笑,有心将紀初霖引薦。紀初霖卻始終未有任何回應,他便輕輕踢了紀初霖一腳。
紀初霖卻還是發着呆,直勾勾看着韞夫人身邊那個少年。
在聞家村時他只覺得那個少年有一雙清透如琥珀的美麗眸子,至多覺得這個少年總是咄咄逼人地說些中二少年最喜歡說的話。長得很像母親的他,有俊美的臉和纖長的身材。
紀初霖看着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少年,五味雜陳,分辨不清自己是欣慰還是悲哀。
原來那一日,他沒有認錯人。
那個陪着一位貴夫人坐在馬車中的華服少年果真是他。
韞夫人對紀初霖不甚滿意。
楊夢笛陪着笑,只覺紀初霖有些古怪。
偏是那位少年笑了。他側身,在韞夫人耳畔輕聲說道。“夫人,這位是小鹿的故友。小鹿與他多日不見。他這般不安也屬常态。”
不過是一句話,就讓韞夫人轉怒為笑。“原來是小鹿的故人。”
紀初霖也終于回過神來。他微微躬身。“在下是紀慎的六子。紀雨,字初霖。”
說話間,還是忍不住飛了韞夫人身邊的少年。
他二人不過一年未見。
境遇天差地別。
仿若隔世。
鹿歸林。
那個被當朝最有權有勢的夫人納為面首、在府中備受寵愛的少年,居然是鹿歸林。
鹿歸林身着水色長衫,腰間是鑲玉的束帶。分明戴着發冠,卻又沒有戴好,兩縷頭發從發冠中漏了出來,卻又不覺得邋遢,倒讓人覺得随意中帶着一絲淘氣。
韞夫人一臉慈愛,替他将那兩縷不聽話的頭發打理好。
“還是沒弄好,不是說這樣的場合得留意些?”
淺笑着,鹿歸林用額頭在韞夫人肩上輕輕蹭了蹭。
輕輕拍拍他的頭,韞夫人面帶笑意,就連看紀初霖的目光,也變得柔軟了幾分。
關于紀慎,她卻未發一言。不過是個三品官,沒有被她記下的資格。
他二人走後,楊夢笛将紀初霖扯至園中僻靜處。
“你居然認識那個面首?”
面首。
多難聽。
紀初霖卻只能點頭承認。前幾日他還和春和說起鹿歸林。
想到春和,紀初霖驀然緊張了不少。鹿歸林對春和的心思他一開始就知道。
鹿歸林眼下是韞夫人的面首,看這架勢,韞夫人似乎打算同每一桌的人都見一面,喝一杯。
自然會去春和那一桌。
紀初霖徹底緊張了。
春和有些不太習慣。
紀家雖說嚴厲,那些妯娌雖說對她極為不滿,趙姨娘卻也會多少護着她,她若是哪裏做得不好,趙姨娘也會一面指正一面幫她圓下。
這裏卻不同。
周圍的人,都懶得正眼看她,她坐在她們之中,像是一個不小心坐上了小姐席位的丫鬟。
春和全然不習慣,卻又知曉自己必須習慣。畢竟她此刻甚至不是自己,她是紀初霖,是紀家。
一舉一動都得千萬小心,切莫做錯。
幸好楊夢笛的嫂子蘭茜坐在她身邊,也願意同她說笑幾句。別的夫人小姐,似乎連多看她一眼都是玷污自己的眼睛。言語間充溢着傲慢,嘲弄這個小小的秀才家的女兒。
“既然還是秀才的女兒,你的爹爹這一遭又沒能考上。這麽多年,大概一輩子都只是個秀才。”其中一位女子終于願意開口同春和說話,偏是一開口,就是嘲弄。
春和安靜聽着。楊夢笛曾告誡她今日來這裏祝壽的全是高官貴胄,随便哪個都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聽着就行。
“紀伯伯為何會給自己的兒子娶一個秀才的女兒?多折煞身份。”又有人這般問,問話的女子不過是好奇,她看着春和,等着回答。
春和自知逃不過,幸而心中也有答案,便淺笑道:“不過一個情字。”
席間中忽然安靜了不少。
女眷們面面相觑,看春和的眼神中卻忽然多了一份寬容。她們彼此間又閑談起詩詞歌賦,無人再搭理春和。
春和樂得清閑。
蘭茜卻是笑道。
“女兒家都喜歡落魄公子迷住富家小姐,貧苦漁女為貴族少爺所青睐的故事。何況你爹是個秀才,倒也不算太過于折煞身份。”
“我還是頭一次聽人說我爹是個秀才,身份也算是不低。”
用纖長細嫩的手指指着新端上桌的鴿子蛋讓春和嘗一個,蘭茜笑言這汴京城中多的是少爺戀上身份低微的名妓或是私窠子。也有的是少爺看上祖宗三代無人識字的貧家女兒。
“這才是汴京的趣味。你爹是個秀才,已是很好。”
春和分外感激。
她忍不住看了眼窗外,桃花正在努力盛開,牆角的迎春花已然盛放,花兒像是一群稚嫩的小姑娘,嘻嘻哈哈吵着鬧着,引來蜜蜂蝴蝶一道玩耍。花香陣陣,時而飄來一股浸入鼻翼,須臾間連五髒六腑都清透了不少。
戀戀不舍收回目光,春和安靜用飯,想着待會兒要說的故事。
偏是有人打斷她的沉思。
“說來你爹還打算考嗎?年紀大了,就算中了舉,誰知道要多少年才能……”
說話的那個女子欲言又止。
春和自是明白那個女子的意思。她爹的年紀已大,就算中了舉,誰知道他是否還會足夠長的生命等到做官的機會。
“煙花吧。”春和輕聲說。“就像是煙花。”
一桌的女眷安靜下來。
春和被這一群身份遠高于自己的女子注視着,卻也不覺膽戰心驚。
只有勢均力敵的人才會想要都一個你死我活。
此刻她卻只是想到了除夕那夜的煙花。
生命有長有短。
所謂的“争”,不過是希望自己的生命中有一個瞬間能像煙花般絢爛,照亮夜空,引來他人的啧啧稱贊。
“對爹來說,能有一次仿若煙花般的絢爛,此生也是值了。”她輕輕笑着。對聞克己來說如此,對紀初霖是如此,對春和自己來說,生命又何嘗不是如此?
那群女子不知該如何接話,對春和卻比之前親密了不少。
蘭茜邀春和去鄰桌敬酒。路上竊聲說這些官宦家的女子多少讀過一些書,時常一道吟詩作對,平日也好風雅。
“你那個說法很是風雅。女子不比男子,沒那麽多門戶之見。女子卻比男子更多門戶之見。”
春和松了一口氣。
她沒給紀初霖丢人。
“你與那男子已經和離。”蘭茜忽然問。
春和略驚,也有些不悅意,原本不過是他和她的事情,怎的,竟然被所有人得知。
“妹妹勿怪,姐姐就此事逼問過夢笛。”
“逼問?”
“姐姐聽夢笛說起你時語調略有些不同。今日又見夢笛眼神,頗有所感。你與他身份不同,他自然不能娶你。偏是眼神騙不了人。你若是做外室,他就只會娶一個外室。你若是妾室,他就只有你一個妾室。你父親也是個秀才,終究不同于一般的小門小戶。姐姐我看你越看越喜歡,不像那種鄉下地方的出來的丫頭。難怪夢笛也喜歡。”
春和心一陣亂跳,面上一片緋紅。
這種話楊夢笛也同她說過一次。她那時不信。紀初霖也說過,她只覺紀初霖在胡鬧。
這一次卻是楊夢笛的嫂子說起。
“我和楊少爺說過,我是有相公的人。”
“正巧我家這個弟弟最喜歡家裏有相公的女子。若不是你相公是他摯友……”蘭茜瞳中閃過一陣驚惶,她忽然住口,扯着春和快速回到位置,面上略有些緊張不安。
周遭的氣氛截然變了。
那些之前還在嬌笑的女子便個個噤聲,整理起衣物來。
春和也随着緊張起來。
蘭茜說,韞夫人來了。
韞夫人。
春和自然是聽過的,那位和官家有千絲萬縷關系的女子,非常有錢,也在朝中有極強的勢力。
是決不能招惹的人。
她便站在蘭茜身邊,左右飛了幾眼,學着那幫女子的模樣整理好衣物,拎着香帕,站得楚楚動人。
韞夫人在鹿歸林的攙扶下走得緩慢,也笑着同參加宴席的女子說笑,喜歡的多看一眼,多笑一笑。不喜歡的連眼神都懶得給一個。
那些未能得到她笑顏的女子戰戰兢兢,生怕自己的一個不小心激怒這位位高權重的夫人從而影響家中男子的仕途。
在這種氣氛下,春和越發緊張。
她聽見韞夫人同蘭茜說話,便更是低垂着頭,一動也不敢動,即便心裏各種好奇,萬分不安。
“你身邊這人是誰?”韞夫人卻主動問起她。“擡頭讓我看看。頭也不擡,不懂規矩。”
春和記得紀初霖曾說,在有些人面前你做也是錯,不做也是錯,如何都是錯。
她只得只是施施然鞠了一躬。
擡頭,眼神一凜。
“歸林?”一時未忍住喚出聲。
韞夫人當即變了臉色。
蘭茜身子狠狠一顫,不自覺朝另一邊移了一步,拉開與春和的距離。
鹿歸林看着春和,眼神中也掠過一絲難以掩飾的情愫。
韞夫人未曾注意他眸中這一剎那的變化,卻還是指着春和,聲音驟然冰冷了許多。
“小鹿,她,是何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幾天更得有點兒晚~~嗯,其實就是有點兒忙……等國慶,有時間了,存稿多了,就給親們加更哈~~嗯,放心,我懶,國慶不出門玩兒~~】感謝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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