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 第一零一話

來時匆匆,回去卻是悠閑了不少。

冬兒本擔心慕容弈他們才離開若是将來事發說他們無關系說不過。紀初霖卻道正好他的兄嫂已經和離,為此事離開杭州也算是一個正兒八經的理由。

夏潔自從那日遇見王郎後就放了足。

紀初霖說男生比女生發育得晚,人體又具備自我修複的力量,多喝點牛奶,吃點雞蛋,看骨頭能不能慢慢複原。只是部分骨頭受損嚴重,估計就算能複原也會留下後遺症。

“但我也不是什麽醫生。只能憑借經驗來判定。”紀初霖說。然後将春和熬了很久的熱氣騰騰的骨頭湯塞給夏潔,說這個含鈣高,吃了可以幫助骨頭恢複。“我媽說的。”

夏潔接過碗,深深地看了紀初霖一眼,然後道了個萬福。

“你現在是男子。用不着做這種動作,但若是你喜歡也不是不行。”紀初霖摸摸夏潔的頭,被他一把推開。“抱歉,摸我家小春和摸習慣了。”

夏潔白了紀初霖一眼,卻又微微點了點頭。

“多謝紀公子。”

一路走得卻是不快,偶爾遇見有趣的鎮子紀初霖便讓船夫暫停帶春和他們上岸玩耍幾日。

偶爾也會在鎮上暫住。

“出門在外重要的不只是歸路,還有路上的風景,難得出一趟門,要學會享受。”紀初霖這般說。

今夜一行人停泊在一家靠江的小客棧。客棧名叫聞江曲,正面對着街道,背面就是看似平靜的河水。

靠江那面的露臺上擺放着花盆,時節正好,鮮花怒放,蜂飛蝶舞。

冬兒和夏潔各自尋了個間住處。

紀初霖則選了間花開得正盛的和春和住在一起。

推門,花香撲面,蝴蝶被人驚動,慌慌張張飛離。一陣風刮過,蝴蝶在風中打了幾個旋。

房中的悶熱被風攜帶來的清涼水汽吹散。紀初霖靠着臨江的露臺,問老板要了一壺茶和一些吃食,吹着河風,給春和講路飛的故事。

講着,紀初霖忽然說起慕容弈。

“我将來若是忽然死了,小春和一定要記住嫁給誰都不能嫁給他。那家夥可時刻準備着為李琛死。”

春和淺淺瞥了紀初霖一眼,也不搭話,只是眼中多了些不耐煩。

偏是紀初霖不依不饒:“萬一,那個道士的話是真的呢?”

“啪。”春和輕輕在紀初霖臉頰上拍了一下。“胡說。”

“好,你的為夫我不胡說了。理論上我覺得楊商更合适點,但我總覺得他會很花心。這般來看還是鹿歸林好,前提是韞夫人死得不晚還順便将所有財産留給他。”

“相公!”春和狠狠将杯子擱在小桌上,面有怒色:“不許胡說。”

紀初霖不言不語,只是漠然看着緩緩流淌的河水,輕輕摸了摸胸口,微微皺眉,一聲長嘆。

等不到回答,春和又見紀初霖面上冷淡,心中更是煩悶,摔門而出卻又無處可去,便只能找冬兒。

冬兒在彈琴,她說夏潔才走。“雖說是男子,卻也果真是個伶俐人兒,九根手指都能彈好曲子。怎了?同紀少爺吵了?”

春和呆坐許久,冬兒也不吵她,只是做着自己的事。春和心中的憤怒緩過,便說起之前的事情來。她不懂,為何紀初霖總是這般——将她推給別人。

不過是一道谶語,理他作甚?

“相公明明不是害怕鬼神的那種人。”

冬兒卻是勸慰道:“紀少爺的心思總是較常人古怪一些,不然為何總被人說為‘瘋子’?可同紀少爺相處這麽久,我倒覺得紀少爺不是那種胡作非為之人。他這般做自然有他的想法。我倒也覺得還是楊少爺好些。”

“冬兒也說這種混賬話!”

冬兒将桌上的糖塞入春和口中。

“我姐妹兩個不過是說些閑話。春和你還真得離那個慕容弈遠一些。畢竟,那個慕容弈……”

冬兒笑得清冷,說那位禁軍統領。她說慕容弈是李琛的死士,就連慕容弈這個名字也是李琛取的。

那個男人,一開始大約也不過叫做阿貓阿狗。

“那個男人原本是奴籍。和我算是同一種出身,不過我娘好歹是花月樓的女人,風頭盛的時候過一夜終究得花幾百錢。那個男人卻在最下等的窯.子長大,有個不到二十個錢就能嫖一晚的娘。

“他娘死得早,窯.子裏的女人将他拉扯長大,大約在那個時候就失了童子身。若是能平安長大,到底也不過是個在妓.院打雜的。偏偏一個嫖.客打死了那裏面的一個老妓。那個老妓幾乎算是那個男人的娘親,那個男人……殺了那個嫖.客。偶然,此時為李琛得知,李琛說慕容弈殺人是錯的,确也算是有情有義。”

後來的事冬兒不說,春和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李琛救了那個男人,給他改了個名字叫做慕容弈,讓他進禁軍,還提拔為将領。

“”

關于慕容弈的這些事自然是李悅告訴冬兒的。

冬兒收好琴,凝神長思,卻又笑道:“或許因為這個,我被丢進軍營那夜他才會那般護着我。因為我與他本也算一種出身,一夜多少錢又如何,終究是婊.子。”

“你若只是個秀才的女兒,汴京的說話人,他倒也有膽子逗逗你。可現在你相公和李琛聯手,他怕是連多看你一眼都不敢。”

冬兒便是用手指在春和額上輕輕一戳。

“你想想,離開汴京後,他可有膽子同你說話?”

春和微愣,這才意識到自從離開汴京,總喜歡找她說說話、偶爾還強行塞給她一束花的慕容弈幾乎看見她就繞彎。

冬兒不說春和都記不起。

畢竟她從不在意這個人。

“冬兒——為何說起這個?”

冬兒的目光落在河面上,花船上傳來歌舞聲。男人在船上買醉,女人在船上賣笑。

那險些也是她的命運。

或者,更加凄慘。

“紀少爺也還真是個古怪人,別的世家公子對我們這種身份的人避之不及,唯有紀少爺想着如何與我們這種人合作。”

冬兒卻又看着春和。

“而你不過是個秀才的女兒。紀少爺卻這般愛護。說來,以你的家世,做妾紀家都不會要你。紫桂,也不過又一幢尚不得臺面的風月舊案。”

冬兒說世上極少有命好之人。

能遇見心儀之人。

心儀之人也心儀你。

能與心儀之人攜手。

一件又一件,難上又加難。

即便是生來高高在上、錦衣玉食的李悅終究也逃不出命運。

冬兒說着,眼中似乎有了淚痕。

春和開始不安,她抓住冬兒的手,最初不過是想要聊聊,卻不想喚起了冬兒的傷心事。

冬兒卻是面上帶着輕笑,她将春和上下打量,“若是我沒有猜錯,你與紀少爺,從未有過床笫上的事。”

“我和相公……”

“想來,你不過是睡在他身邊,偶爾親親抱抱。”

春和無言,臉頰上掠過一抹熱。

“我可是在花月樓長大的,是不是雛兒,一眼就能看透。不止我,夏潔,慕容弈,還有那位楊公子,應該也是知曉。畢竟都是風月場上的老手。”

春和越發羞怯起來,欲走,冬兒卻不肯放過她。“你與紀少爺是怎麽回事?”

“相公說我未成年。”

“嗯?”

“我還小。”

“小?花月樓有的是十一二歲就□□的女孩。若不是劉媽媽看我會彈琴還值些價錢,我早就被賣了。”

春和不知該如何應對,只說大概紀初霖自己不願。

“不願?怕不是如此。”

松開春和,冬兒對鏡梳理着長發,嬌笑道:“若是不信,不如你今夜裝睡。我倒是不信,這位紀公子真的兩眼空空,心中無物。”

春和嘴上說不信,心中卻是疑慮叢生。

這麽多年,她一直和他睡在同一張床上,從來都是她先睡着,她似乎很少看見他的睡顏。

回去時,紀初霖還坐在老地方,沖她淺淺一笑。“小春和過來看,河面上有不少流螢呢。我那個年代的城市根本看不見流螢,汴京也很少,沒想到這個沿江的小鎮這麽多。”

春和坐在他身邊。河面上,似乎降下了繁星點點。紀初霖說在很多年後那叫做螢火蟲,城市中根本見不到,就連鄉下也極少得見。

“相公只想說這個?”

“那,小春和不生氣了?”

“不許說那些混賬話了。”

紀初霖看着她微微紅腫的眼,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頰。“是為夫不好。天已經晚了,小孩子該睡覺了。”

春和仰頭,手微微握成拳,心緒起伏不定,卻還是乖乖躺下睡在他的臂彎。

買了新房子後紀初霖就不再讓她同自己睡。每每問起,不過一句小孩子長大了要學會自己睡。去杭州那幾日,接着“鬼”的存在紀初霖抱着她睡了幾日,次日卻總是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

以往只要在他懷中春和總能很快入睡。今夜,因為冬兒的那些話,她卻是怎麽都睡不了,只是閉着眼,聽着動靜。

她卻聽見紀初霖的嘆息聲。

他果真睡不着?

“小春和。”春和聽見紀初霖在輕聲喚她,便是裝睡。

片許後,紀初霖輕輕松手放開她,悄無聲息起床,小心翼翼穿上鞋,拿起衣服,輕手輕腳出了門。

他走後,春和也穿好衣衫悄悄跟了上去。紀初霖也沒有去太遠的地方,他只是坐在河邊,數着夜空中的流螢。

客棧懸挂的燈籠的光穿過河邊的桂花樹,枝葉的影子落在紀初霖的後背,影影綽綽。

春和從背後緊緊抱住他。她感覺他的身子微微一凜,轉身,卻又對春和笑了。

“小春和醒了?”

“相公不睡?”

“……醒了。”

“相公騙人。”

“冬兒……那家夥又教了你什麽?”

“冬兒她——”春和狠狠抿唇,在紀初霖身邊坐下,躺在他的膝蓋上。“冬兒說……相公,你又不是真的不行,為何還不肯同我圓房呢?冬兒說十五歲已經不小了。”

“你的為夫我是真的對未成年下不了手啊……”

春和擡頭,夜很暗,也沒有太多的月色,不過燈籠和螢火蟲的光,她根本看不清紀初霖的表情。

卻還是柔聲道:“可我想要生相公的孩子。”

得不到紀初霖的回應,她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一字一頓,語調清楚,铿锵有力,就像她在說話臺上那般。

“可我想要生相公的孩子。”

紀初霖沉默了很久,沉默得讓春和擔憂他的心緒是不是都被滿空飛行的流螢給勾走了。終于,他輕輕撫着春和的頭發。

“不行。你還小。”

“冬兒說——”

“小春和,聽我說。”

他停頓了很久,忽然提起王郎。

“小春和,我害怕。這個時代女人生孩子的死亡率太高了,生個孩子是真正去鬼門關走了一趟。所以我害怕。”

春和坐正,她看不清紀初霖的眉眼,但她很清楚位置,伸手,輕輕拂過。

夜已涼,他的眉上帶着水霧。

“我不害怕。”

紀初霖的眉眼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春和似乎聽見了他的一聲輕笑,他将她包入懷中。

“我害怕。我看見那個王郎的模樣,更害怕。我不敢想,沒有你,就剩下我一個人。”

“還有孩子啊。”

“我要你。”

“可是小孩子……”

“你才是必須的。”

春和不再說話。她伏在他胸口,聽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跳似乎比之前快了很多。

“相公……為何總要将我推給別人?”

之前春和也問過,紀初霖說是因為在天長縣遇見的那個道士的胡話。春和卻總覺得事情的真相并不只是如此。

“相公?”

松開她,紀初霖卻是又笑了,春和看不清他的笑顏,只能聽見他無力的笑聲。

紀初霖說他不過是想明白了。

“我只是想,魂穿這種事的前提是身體的主子得先死了吧。靈魂換了,但身體還是那個啊,不管是病啊,痛啊,都不會因為換個靈魂變好了。至多,拖一陣子。”

春和終于聽出了意味。

“相公病了?”

“沒。我只是——看着那個王郎想了很多。其實我和他很像,一個瞬間,世界就天翻地覆,但天翻地覆後,王郎的腳卻還是變不回原來的模樣。我也是,天翻地覆後,還是那個孱弱的身體,即便現在已經鍛煉過,但如果是髒器上的問題,鍛煉也無用。那段谶語大概就是這個意思。”

紀初霖輕輕摸摸春和的頭。

“你的為夫我不是說了,多存一點兒錢,方便我家小春和找下一個。”

“我不要。你死,我陪你。”

春和的頭被紀初霖輕輕拍了一下。“胡說八道。”

他的笑聲中有故作的爽朗。“是你的為夫我不好,讓小春和傷心了。道歉。”

紀初霖卻是牽着春和起來,帶她回房,讓她睡下。自己在地上湊合了一夜,離開她後,他很快傳出輕輕的鼾聲。

春和趴在床上看着他,油燈已滅,今夜無月。

她忽然懂了,自己大概在十八歲前再也滅有睡在他臂彎的機會了。

忽然生出一陣悲傷來,眼淚湧了出來,卻擔憂驚醒紀初霖。春和将頭深深埋入被窩,卻是一夜難以入眠。

翌日,冬兒看着她泛紅的眼眶,越發不解。“紀公子他……”

“他不過是換個方式說舍不得我。”春和記得,昨夜紀初霖說“他害怕”。

卻又是笑了。

她會陪着他。

然後,等自己到十八歲。

紀初霖似乎想要讓一行人好好玩耍,走得越發慢了,待回到汴京已是初秋。

李珏将收集到那夥人養男為女并拿拿去詐騙金錢的事呈報給官家,官家大為震怒,着令刑部繼續調查,終于查出那夥人不斷售賣男子假扮的女技,還将那些學不好樂器舞蹈的女子售賣進最下等的妓.院的事。

紀初霖曾好奇那些人多年才能賣出一個女技,日常開銷何來。來源自然是賣掉女孩的錢。

而那些被賣掉的孩子自然也是從別人家偷來的孩子。之前汴京丢掉的孩子和女孩也在那戶人家的地下室中尋到。

錢家人還送了不少女子去那家與自己聯系甚密的瓦子,瓦子私下做着見不得光的事斂財。

與瓦子相關的那位官員在朝堂上捶胸頓足說此事與自己無關。官家仁慈,加之有人幫着說話,也不追究官員的責任,但那位想要以“重武”為由鬥垮李琛的文官再也不敢動李琛,不久就去外地上任。永無返京的機會。

李琛的危機算是解了。

那家瓦子失去了官員的庇護,不得不賤賣。雖說汴京不少商賈都想要買下,卻是無人能買、無人敢買。

最後讓紀初霖抓準時機以一半的價錢買下,包括他很想用來該做蹴鞠場的瓦子背後那塊面積不小的空地。楊夢笛和紀初霖兩人手中的錢剛好。

“可那兩人害了那麽多人,那個官員卻只是個調任外地?”

紀初霖冷冷一笑:“官家仁慈,官家卻也不是傻子。雖說是明升暗降,但在仁宗朝這個人沒有再度上任為京官的機會,那些朋友也會漸漸離開他。這是最好的結局。那人能在汴京做官自然有不少朋友?不要逼得人太狠也是給自己留一條退路。”

“為何?”

“留他人一條路,也是給自己留一條路。與其趕盡殺絕,不如斷其羽翼、再關入黃金打造的鳥籠。”

“相公好會說話。雖然春和不太懂。”

“楊商說的,不是我說的。那個家夥對功名沒興趣,不然将來肯定是個超級大官,青史留名的那種。”

“相公不是說要與楊商一道買瓦子,怎麽一直未見楊商?”

“這個嘛。”

那個幫着官員說好壞的人就是楊慨,做人不要趕盡殺絕。做人也不要不給自己留餘地。

楊夢笛表面不摻和瓦子的事,就是留餘地。

“相公想給瓦子取個什麽名?”

“楊夢笛說叫古鏡瓦。還絮絮叨叨說什麽我們的一個重點就是女說話人說女人喜歡的故事,說故事就是以古為鑒。以古為鑒就是以古為鏡,所以叫做古鏡瓦之類的。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話。”

“相公覺得不好?”

“自然不好。”

“相公覺得叫什麽更好?”

“王者榮耀!”

“‘王’字會冒犯官家吧?”

“……那就叫做‘真男兒’!”

“可是官家名字中有個‘桢’,同音,也會冒犯官家的。”

紀初霖扶額長嘆:“你的為夫我尋思着,楊商的‘古鏡瓦’也挺好聽……”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有親親生日~~祝福冰天玄夕生日快樂喔~~其他親親也要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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