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天上明月

這回大宴是按以往的位次安排的,天子居中,身側陪坐着蕭清音與林昭儀。

而左下手則是太子與太子妃的位次,秦王獨自一人坐在右下手。

按理,這樣的大宴,秦王妃也是要來露個面的。

只是,現下秦王妃身子重,太醫也說,這幾日怕就要生了,這時候實在是不宜出門走動。天子素來重感情,顧着未出生的孫兒也不強求,便讓秦王妃留在王府裏安心養胎。

故而,說完了國事後,秦王心下大石稍落,看着身側空位,想起秦王妃自然也頗有些挂念——他這一去便是幾個月,也不知府中的嬌妻幼子現下如何了。

宋晚玉就挨着秦王坐着,見自家二兄這般模樣,偷偷的在案下扯了下他的衣袖,小聲道:“二兄,你是不是想阿嫂了?”

秦王瞥她一眼,沒應聲,只端着酒杯喝了口酒。

酒杯立時便空了。

宋晚玉連忙便要擡手替他斟酒。

秦王不免又多看了宋晚玉一眼,趕在她斟酒之前将杯子移開了。

宋晚玉鼓着腮幫瞪他。

秦王卻仍舊是形容英俊,神色淡淡:“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宋晚玉的臉上,随口道,“你又有什麽事?”

宋晚玉:“......”

宋晚玉原還想着給自家好二兄多灌幾杯酒,最好灌得他頭暈,到時再與他說起霍璋的事情。

沒想到,秦王竟是這般敏銳,她還一句都沒來得及說呢!

宋晚玉眨了眨眼睛,咬住了唇瓣,一時有些踟躇,不知該不該在這時候與秦王說霍璋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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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擡眼看着她的面色,忽而便又移開目光去看殿上的歌舞,随口道:“要有事就趕緊說。過時不候!”

宋晚玉看了看左右,想了想,還是坐正了身體,微微側過身,想要湊過去,附在秦王耳邊與他說話。

哪怕宋晚玉只覺小心,動作不大,可在上首位置的人看來,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是清清楚楚的。

天子身側的蕭清音自然也是看見了,自她與宋晚玉鬧翻之後,心下便多偏着些太子,幾番示好,如今與東宮已是有了些隐隐的默契。故而,她心下對秦王這個可能危及太子地位的皇子自然也喜歡不起來,尤其是瞧着秦王與宋晚玉兩人在底下做小動作,互相私語,更是不快。

故而,蕭清音便故意扯了扯天子的衣袖,笑與天子道:“難得他們兄妹這樣親近。”

這話,天子是愛聽的。

他膝下只這麽幾個兒女,皆是嫡出,血脈相通,心下自也是盼着他們彼此和睦的。

故而,天子聞言也不覺一笑,轉眸看了過去,便笑着揚聲問道:“明月奴,你又與你二兄說什麽呢?怎的還不許旁人聽......”

宋晚玉話還沒出口就被天子給噎了回去,不由便朝天子翻了個白眼;“才不告訴阿耶你呢。”

因她生得美貌,對着天子這個阿耶也是撒嬌慣了,便是翻白眼也是極可愛的。

天子也被她這怪模怪樣給逗得一樂,指了指她;“偏你最是個小心眼的!”說話間,他又看下秦王,顯是真有些好奇了。

秦王放下手中的杯子,不緊不慢的回道:“她是讓我宴後早些回府呢——省得王妃在府裏等得焦心。”

這話若是旁人說,天子必是要覺得這人不懂規矩,可換做是宋晚玉,天子又覺得小女兒天真可愛得很——這會兒還知道惦記阿嫂呢!

天子心下一軟,笑着與秦王擺擺手:“罷罷罷,今晚确是不好留你在宮裏,宴後早些回去也好。”

秦王點頭應下,神色恭謹。

宋晚玉在側看着秦王眼也不眨的拿自己說事,頗有些目瞪口呆,只能悄悄的在心裏罵了這混賬二兄幾句。

因着有這一段插曲,天子倒是記起了齊王的事,便将自己打算将齊王派去給秦王做副手的事情說了,道:“三郎年紀小,脾氣大,若是不多加磨砺,只怕日後鬧出大事來便悔之晚矣了。我想着,不若便丢到你手下,去軍中歷練一二。一是有你這做二兄的看着,我也能放心些;二是三郎畢竟是你同胞兄弟,總能替你分擔一二.......”

秦王不由一頓,轉目去看坐在太子下手的齊王。

說來,齊王今日也和秦王一般,身邊都沒有王妃,獨自一人坐着。見秦王看來,齊王便也勉強擠出笑來,對着秦王舉了舉杯子:“以後,就勞二兄看顧了。”

秦王想了想也沒有回絕,只是道:“先說好,你去了軍中就要守軍中的規矩,不許胡鬧。若你犯事,我必要以軍法處置的。”

“自然。”齊王滿不在乎,一口應下。

畢竟是宴上,邊上還有許多人,秦王也沒再多說,仰頭喝了酒,算是應了這事。

天子看在眼裏,自覺解決了兒女間的麻煩:長子穩重端方,最有長兄風範;次子能幹懂事,與底下弟妹關系和睦......

作為一個父親,天子真是滿意的不能再滿意了。

這一滿意,他便忍不住喝多了,最後還是被林昭儀與蕭清音兩人一同扶着回去的。

而喝得第二多的便是太子,太子這日并未說太多的話,宴上也是一杯接着一杯的喝着,早便喝得暈暈的。好容易等到宴散,太子便拉着太子妃從位置上起身,上前來拍秦王的肩頭,笑道:“此回大勝,二郎你當居首功!我早便與阿耶說了,就該好好的賞你!”

秦王對上太子被醉意熏紅的眼睛,神色微頓,随即便道:“大兄言重了!此回得勝靠的是将士們的上下齊心,拼死奮戰,絕非我一人之功。“

太子臉上微紅,像是被酒水浸暈的,動了動唇還欲再說下去。

太子妃卻已拉住了太子,輕聲勸道:“我已叫人給殿下備了醒酒湯,殿下稍候,先坐一坐吧。醒酒湯很快就來了.......”

這話是暗示太子已經醉暈了,酒後醉言自是不能計較。

随即,太子妃便又朝着秦王一笑,容色端麗,笑容溫柔:“适才阿耶也說了,讓二弟早些回去,省得王妃憂心。我與你阿兄就不多多留你了.......”

秦王也确實是不想在這殿中與太子起争執,想着秦王妃還在府裏等着,這便點點頭,應聲離開。

宋晚玉本就想着等到宴散後便與秦王說霍璋的事情,眼見着秦王出門,忙也跟着跑了出去,只來得及與太子妃寒暄了兩句。

太子妃正從袖中取帕子給太子擦臉,動作輕柔,眼角餘光瞥見宋晚玉追着秦王跑了,握着帕子的手指不覺也微微泛青。

她氣得臉色也要跟着發青,只是顧着這是宮裏,邊上還有人,只得恨恨咬牙。

此時此刻,太子妃心裏真的是要恨死宋晚玉這麽個見風使舵的小姑子了:不說別的,太子平日裏待宋晚玉這個妹妹多仔細多用心?可宋晚玉做妹妹的卻是不曾有半點回報!如今太子醉成這般,宋晚玉不僅沒有留下寬慰安撫,反倒追着秦王跑了——還不是見風使舵,眼瞧着秦王大勝歸來,風光正盛,趕着過去讨好!

真是個喂不飽的白眼狼!心機深沉!冷血無情!

.........

宋晚玉并不知道自己已經是太子妃眼裏那“心機深沉、冷血無情之輩”了,她氣喘籲籲的追上秦王,忍不住道:“二兄你就不能走慢點嗎?”

秦王道:“不能。”

宋晚玉:“!!!”

秦王掃她一眼,淡淡道:“我又不是你——我府裏還有你阿嫂他們等着呢,你要真有事,就趕緊說。”

宋晚玉聽着秦王這話,感覺自己仿佛是受了某種鄙視——是哦,一母同胞的兄妹,怎麽差別就這麽大呢?人家這是急着趕着回去,老婆孩子熱炕頭,她卻......不對啊!她還有霍璋呢!

這麽一想,宋晚玉倒也不覺得心裏難受了,哼了一聲,試探着進入正題:“二兄,我聽說過幾個月便要出兵攻打洛陽?”

“你聽誰說的?”秦王腳下不停,只微微挑眉看她——這事天子心裏還未完全定下,自然也沒往外說,按着宋晚玉以往那不管事的性子,怎會知道這個?

宋晚玉只當沒看見秦王探究的目光,厚着臉皮往下說,與他說起自己的目的來:“此回洛陽之戰事關重要,不容有失,我便想着給二兄你介紹個人。”

“霍璋?”不等宋晚玉說下去,秦王立時便明白了她的意思,反問道。

宋晚玉毫不臉紅的點頭:“多個人多份助力嘛。再說了,若論對洛陽的了解,只怕還真沒有人能勝過霍璋。”

秦王卻并不立時應下,猶自沉吟,仿佛考慮着什麽。

宋晚玉恨不得抓着他的胳膊使勁搖他,把他搖得清醒一點——這有什麽好猶豫的?那可是霍璋啊!二兄他連齊王那混賬都收了,怎麽就不收霍璋?

難不成霍璋比齊王還不如?!

宋晚玉是絕對不肯承認霍璋比不上齊王的,立刻便接着道:“霍璋總比三郎好吧?”

秦王聽到這話,不由又看了宋晚玉一眼,似笑非笑;“三郎再不好,那也是我的同胞兄弟——又有阿耶的吩咐在,我做兄長的,教一教他,帶一帶他也是應該的。霍璋呢?”

宋晚玉啞口無言。

秦王眸光微轉,似有幾分揶揄,追問道:“還是說,你是想告訴我:他是我的妹夫?”

宋晚玉立刻道:“當然不是!”她,她一直都是很真心的要幫霍璋,從來也沒有起過那些非分之想好不好?!

宋晚玉感覺秦王簡直是玷污了自己對霍璋的真心與仰慕,忍不住瞪了秦王一眼,眼裏仿佛都要冒火了。

秦王只當她瞪過來的目光是拂面輕風,視若無睹,腳步不停——他還要趕着回府去看秦王妃呢,哪有空和口是心非的妹妹讨論這些。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玉階上,秦王微微拂袖,姿态從容的下了玉階,口上則是不緊不慢的道:“既然不是,那你就不要來與我說他的事情。”

宋晚玉聽了,氣得要撩袖子,差點就要跳下玉階去與他掐架。

說來,宋晚玉與秦王兄妹兩個年紀相近,一處長大,小時候自然也是掐過架的。小時還好些,宋晚玉作為女孩懂事的早,又有元穆皇後這個阿娘在背後悄悄的拉偏架,宋晚玉還能與秦王掐個旗鼓相當,勝負各半。等到後來,秦王越長越高,越高越壯,宋晚玉自然是偃旗息鼓了——打不過就是打不過!大不了,她去找阿娘或是阿耶告狀,叫阿耶阿娘去打他!

所以,宋晚玉是真的很久很久沒想起來要與秦王動手了。今日氣得狠了,她不禁氣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就算打不過,揪他一把頭發,叫他在阿嫂跟前丢個大臉也好!

然而,秦王仿佛是腦後有眼睛,立時便趕在宋晚玉上來揪頭發前,把後半句話給補上了:“讓他親自來與我說。”

宋晚玉腳下一頓,就這樣看着秦王匆匆離開了。

其實,她也知道秦王說的有道理——她與秦王說這事,若是成了,旁人眼裏霍璋就是走了裙帶關系;若是霍璋自己去與秦王說,事情成了,那是霍璋自己有本事得了秦王青眼。

可,宋晚玉哪怕心裏知道這道理,感情上還是想要去幫霍璋!

偏偏,她卻是一點也幫不了!最後還是要看霍璋自己。

這麽想着,宋晚玉心下頗有些恹恹的,回府時都沒能提起精神,只擡頭看了看天邊的明月。

此時已是入夜,明月高懸,照得深黑色夜空也微微發亮,只是星子渺渺。

看着天上的明月,宋晚玉忍不住的便又想起霍璋。

她總是覺得:霍璋就像是天上的明月,高高在上,永遠皎潔。

哪怕,她曾經有幸能夠擁有那映照在水面上的月影。終有一日,明月還是會回到天上,她所擁有的也不過是轉瞬即逝的鏡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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