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極月
十二月的天已是極冷,但今年還未落雪,最冷也不過是清晨山峰落了霜白,霜色好似給它披了層紗衣。
這個時候是沒有飛鳥的,滿山靜寂,有的只是不停的風戲弄着樹枝的聲響,再用心聽勉強能聽到偶爾有只輕巧的動物蹬過枯枝枯葉,帶起微不足道的沙沙聲。
天色陰郁得似外頭的世道,暫時看不到曙光。
山色也是陰郁的,唯有竹屋中挑開了一點燭光,在這難捱的時辰中添了一星點明亮。窗口半垂着竹簾,竹簾下僅能顯露出那一盞安詳的燭火與一角書冊。
“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
此時陰雲藹藹,微風略過,只承載着誦書聲走了一小段路,它跌在了山腰上。
“驚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
誦書人的聲音溫和,恰恰撫平了急躁的風,它溫溫和和地欲将聲音送得更遠一些。
“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
聲音卻漸漸歇了下來。
誦書人忽而放下了手中的書冊,他伸了手,将竹簾打得更上了些,窗口終于顯現出了他的樣貌——他束着發,戴着冠,微微遠眺,将山中光景收入了眸。
門前枝頭上栖了一樹麻雀,他一只手搭在了窗沿,另一只手挑逗着枝上的麻雀,半響之後他長嘆一聲:“要下雪了。”
話音剛落,一樹麻雀忽呀驚起,與此同時山中動靜愈發得吵鬧,甚至能聽到隐隐的打鬥聲。
他披了件蓮蓬衣,虛掩了門往山中走去。山間比屋內要冷上許多,遲晚攏緊了身上的蓮蓬衣,想了想又把風帽也給戴上了。山風向來凜冽得很,今日好像更狠一些,他将自己的頸脖埋在了衣沿的兔毛中,走了幾步路又将雙手疊在一起,蒙在唇畔呵了口白氣。
白氣從他掌心躍起,有些潤濕了他的眼睫。他支着耳朵聽着山間的動靜,發現打鬥聲好似就此停止,耳畔只有竊竊笑着的山風。他咦了一聲,停下了腳步。
他只停駐了片刻,片刻之後他又呵了一口氣,堅定地沿着前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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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方的路與往常一樣曲折,路貌與往常并無兩樣,不一樣的大概是滿山的綠色染了與它最為沖突的紅色。遲晚低着頭,感覺到這血色有些刺眼,他用腳尖踢翻了沾染着血漬的枯葉,企圖将這血色翻覆過去,但葉背翻過時遲晚看到血色在葉面映透成了赭石色。
再前頭是山崖,人指不定已經掉下去了,遲晚站在這兒躊躇了一小會兒,天色将近辰時,他每日辰時要下山行醫——這是他師父叮囑的任務,行醫可窺人間,見過人間才能參明白這條道。
行醫為救人,參道為救世。
我去救人,這不沖突。
他又繼續平穩地行走起來。
不知道應該算意料之中還是出乎意料,崖口真的有人——那人昏睡在崖邊,半個身子懸在了崖外,他手中緊緊握着刀柄,刀身幾乎全然入土,只餘了一指寬在外頭。假若有人掰開他的手,他必定會摔下崖去,崖不算太矮,摔下去多半活不下去。
遲晚猜測他應當是跳下了崖瞞過了對方,然後借着這把刀爬了上來,最終昏在了崖口。
這人受了很嚴重的傷,得救。
遲晚蹲着身子,廢了好大力氣才将他拉拽上來,這麽大的動靜也沒能将他折騰醒,看來是真的傷得很嚴重。
他握刀的手已經變得青白色,不只是手,他的整個身體都失了熱度,遲晚剛要給他搭脈就被他的體溫冰了個激靈。于是遲晚慌忙将自己的蓮蓬衣拽下來裹着他,替他系上緞帶時遲晚終于發現他臉上的異樣。
他臉上戴着半面面具,面具遮擋住了他的額頭與左眼,但他的右眼分明睜了開來——遲晚在他眼中看到了自己的模樣,同時他也終于發現了這只是個少年。
少年好似察覺到了遲晚的意圖,他定睛看着遲晚,就這麽看了半刻鐘——遲晚也不知道這人哪來的毅力,他分明頻臨死亡,卻意外平靜,甚至還能開口說話。
“你要救我?”
遲晚的臉色變得很古怪,似乎是很想不通為什麽會有人放棄自己的性命:“我不該救你?”
少年嗤笑了一聲,他艱難地彎了彎唇角,露出一個不明所以的笑容:“那好啊,你救吧。”
他的尾音帶着些許旖旎意,散在山風中。
遲晚将他帶回了竹屋,安置在了塌上,然後在院中給他熬藥。
小火舔舐着藥爐底,柴火燃燒得噼啪響,爐口的白氣和着柴火煙,纏綿出一片煙霧。遲晚擡眼看天色,失了會兒神,煙霧鑽入了他的喉口,引來他斷斷續續地嗆咳。
屋裏的人沉沉昏去,遲晚捏着他的下巴把藥灌了進去。
他背上藥簍下了山。
此時山色仍沉寂。
因下山晚,故此遲晚回得也晚,他回來時塌上的人已經醒了,少年坐倚在床頭,正捏着遲晚放在桌上的《莊子》随意翻看。他明顯是對這個嗤之以鼻,于是眉眼間都浸染上了不屑。
遲晚抽回了他手中的書,放回了桌上。
少年挑了下眉頭,他的臉色還蒼白,意外的是他看上去竟然毫不虛弱:“你叫什麽?”
遲晚在藥櫃中挑揀待會要給他熬的藥:“遲晚。”
“大道遲晚?”
遲晚頭也不擡,含糊應道:“嗯。”
他并沒有反問對方叫什麽,顯然是覺得無論對方叫什麽都對他來說并不太重要,但對方見他沒有詢問的意思,偏偏要自報家門。
“我叫——”他停頓了一下,想看看遲晚有些什麽反應。“獨孤。”
藥已經撿完了,遲晚又将藥簍中的藥挑出了幾株扔進石臼中杵碎。杵碎的藥草被擠壓出了汁水,藥汁是綠色的,味道并不難聞。他微微掀了眼睑,借了一點微光注視着獨孤:“換藥。”
獨孤利落地脫下了上衣。
少年的身型比遲晚還要精壯一些,他的後背有深深淺淺的疤痕,遲晚只看了大概看了一眼就辨認出了這些疤痕分別是在什麽時候落成的;前面也有,最長的刀痕從心口橫越至肋骨,最深的傷口從前胸穿透了後背。
這兩道都是新傷,今日才添上去的。
十二月的天連空氣都是陰冷的,遲晚的手比它還要涼些,但獨孤的身體比這雙手還要冷上許多,如果非要用什麽來比喻的話,大概只有寒冰可以相提并論。
這個體溫是不正常的,遲晚心想。
他給獨孤敷好藥,扯了好幾段白紗布給獨孤包裹好,他看着獨孤慢條斯理地穿衣服,忍不住問道:“你的體溫一直這樣嗎?”
獨孤穿衣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再一次盯着遲晚看了半刻,卻并不回答這個問題。遲晚以為他不會再回答了,但當他轉身的時候獨孤忽然笑了一下。
很輕微的笑聲。
聽得遲晚耳朵有些□□。
“你想知道?”
似乎天底下所有人都熱愛用這四個字來回應對方的問題。遲晚覺得有些好笑,他要是不想知道為什麽要問呢?
少年又露出了如初見那日一樣不明所以的笑:“可以啊。”
他說話總愛咬着尾音,奇異的是尾音又出奇的輕,遲晚難得地思考他這個奇特的發音方式究竟是哪個地域的習俗。
他不太喜歡獨孤說話的方式,他的方式太過于費神,遲晚懶得去深思他話中的意思,便索性去院中熬那要在火上煎熬半個時辰的藥。
大道遲晚是誰,獨孤又是誰——
初入江湖的人或許聽見這麽兩個名字會在歇腳的茶樓酒肆中順勢打探一下,然後茶樓中的老茶客或酒肆中的老酒客會飲上一口自己桌前的茶酒,眯着眼睛裝上一番深沉,再徐徐道來毫無瓜葛的兩個人。
他們會這樣說道:
天下有聖人方儒生,他有個弟子叫遲晚,自幼跟着聖人行醫救世,他堅信人間有大道,并認為大道雖遲,卻永遠不會晚,于是久而久之,人們便稱他為“大道”遲晚。大道會不會來我不知道,被他救過的人卻願意相信他說的。畢竟在他們心中,遲晚就成了他們的道。
而獨孤——獨孤說來話就長了,別看他年紀小,心腸可不軟,魔教遮天教知道吧?獨孤就是魔教教主的大徒弟,哦現在應該叫他教主了吧,他前些日子篡位了,上位就先把魔教內部洗了一遍——要我說這個時候大家也別拘着什麽道德了,趁着他們內亂先端了他們再說……
話題往往會跑偏,但最後他們都會咂咂嘴,總結道:
這是兩個相悖的人,他們不能相提并論。
遲晚不算在江湖,也不算置身江湖之外。他不需要從別人口中打探這個人,這些對他都沒有意義。因為在他眼中,那個渾身傷疤的獨孤只是一個少年郎而已,他甚至沒有到弱冠。
一個不及弱冠的少年帶着一身傷出現在他面前,他得救。
這個少年郎除去新傷之外還留着舊傷的痕跡,那痕跡應該是從少年小時候就有的。人性本善,沒有人會天生惡毒,獨孤所處的環境造就了他的性格。
他得救。
作者有話要說: 很久前想寫的一個故事,其實也不算很久前吧應該是去年快年底的時候想的。
比起傻白甜我果然更喜歡寫這種環境描寫占百分之五十的文。
設定的就是聖母受x變态攻但是不知道為什麽變成了一個有脾氣的聖母,等我思考完設定之後還特意問了小夥伴這種性格類型的算不算聖母。
遲晚是真的太雞兒冷淡了,當然他冷淡的原因應該是我只寫的來這種面無表情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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