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開歲
獨孤的自愈能力令遲晚生了幹脆不給他煎藥看看他自己什麽時候能好這種不太大道的心,他也就是想了一想,每天三頓的藥一頓也沒有落下。
十二月的冬已經到了末尾,天色卻仍然沒有要下雪的征兆,今年大概不會下雪了,但該冷的還是要冷下去。
獨孤卻好似不怕冷,他的身體從來沒有溫暖過,冷不冷對他而言并沒有太大的意義。
苦的是遲晚,他多次提議說獨孤已經可以自己敷藥了完全不用麻煩他畢竟不止是男女有別,男子之間也應當有別——每當他怎麽說,獨孤總是拖長着他勾人的尾音哦上一句,然後再義正言辭的反駁了這個提議。
“救人不應該救到底嗎?”
遲晚總是啞口無言,他一般的應對的方式就是在給獨孤敷藥時在獨孤耳邊叨叨上兩句讓獨孤也不順心些。
“我救過的人都信人間有大道,你信嗎?”
獨孤當然是不信的,他不止不信,他還要蔑視遲晚的道:“一個将近三十歲的人還像三歲的孩子一樣天真,不得不說你活得有些可笑。”
遲晚從來不會反駁他這句話,要怎樣和一個心懷惡意的少年诠釋人間的溫情?這個難度比單純的救一個人要大上許多。
兩個人的對話往往是以遲晚的沉默而終結。
遲晚打開了窗子想要透一透滿屋的藥味,窗口前的樹梢上半只鳥兒也沒有,遲晚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從獨孤在這兒養傷之後他的竹屋前再也沒有過任何活物踏足。
山風是百年如一日的凜冽,哪怕遲晚只留了窗子這一個小開口也依然足夠将遲晚吹得打個冷顫。
獨孤已經穿好了衣服下了床,桌上放着的藥湯還在不停的蘊聚滾滾的熱氣,他端着碗仰頭将藥湯喝了下去,然後将碗重新放回了桌上。
他站在桌前打量着遲晚。
二十六的遲晚生得溫潤,像一塊剛剛從山中挖掘出來還未打磨的璞玉,多少帶着山脈裏少許的涼氣——十八歲的獨孤在遲晚眼中不過是一個心性都不夠成熟的少年,二十六的遲晚在獨孤眼中也不過是一個不谙世事的山人。
十二月的最後一日,山中未着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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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晚從山下歸來的時候已是夜色,他去時是什麽神色,歸來時仍時什麽神色,唯一不同的是手中多提了一盞大紅色的燈彩。他将燈彩遞給了獨孤,然後抖了抖在山間穿行帶來的塵埃。
“今日耽誤了些時候,回來的時候已經要夜了,山下的人們怕我看不清路,非要給我一盞燈彩。我本意不想要的,但忽然間想起今日是除夕,帶點紅色或許會喜慶一些。”
獨孤垂着眼睛看了看手中的燈彩——大紅色的木梁宛如支起房屋一般支起了整個燈彩,上檐雕刻着松鶴延年圖,六脊檐角分別垂着殷紅的長流蘇,燈面共六面,繪着綿延的山河圖。
這樣一盞燈算不得平平凡凡之物,必定是有個尋常人家接受不了的價格。送燈的人寓意絕不是為了給他照明,而是想打着這個緣由讓他心無芥蒂地收下燈彩所蘊含的祝福。
山下依靠着一座繁華城,城裏的人信着遲晚的道。
獨孤意味深長的看着遲晚,但遲晚好似是真的沒有察覺到這一盞燈彩還有什麽特殊的意義,他抖完塵埃,将蓮蓬衣脫了下來挂在衣挂上。
燈彩裏頭燃着紅燭,燭光溫溫和和的。獨孤忽然提高了燈,放在了遲晚面前,他比遲晚要高上半個頭,燭光将遲晚的每一個神色映照得清清楚楚。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獨孤。
獨孤沒有說話,他也在看遲晚——遲晚的瞳仁比尋常人要淡上一些,唇色也淡,眉毛也不深,唯獨眼睫細長,堆疊在一起竟疊成了面上最濃郁的黑。
他将燈彩挪偏了一寸,然後俯下身子直視着遲晚的眼眸。
遲晚能看到的是他的唇角随着眼角一同彎了起來,獨孤帶來的壓迫感有些重,遲晚伸手推了推他,但顧忌獨孤身上的傷口還未痊愈,于是用的力度就只能用輕微一碰來形容。他皺了下眉頭:“走開。”
獨孤貼在他耳畔呵了一口氣:“現在要我走開太晚了,先前你遇見我的時候就應該把我推下去,這樣我就徹底走開了。”
遲晚直覺不對勁,于是手下的力度加重了兩分,獨孤伸手擒住了他的手腕,把另一只手的燈扔在了地上。
燈彩落地帶起了一聲響。
遲晚立即轉過頭去看那盞燈彩,他有些心疼別人的好意,但他還沒來得及看仔細燈彩到底有沒有跌壞,就猛然被獨孤抱了起來。
“大道遲晚——”
“你信人間有道,我偏要你不信。”
除夕夜未落雪,但新年第一日落了雪,起先是飄飄然的小雪,還未落到樹尖就化了,但後頭不知什麽時候變成了鵝毛大雪。
落滿了山中。
而遲晚的嗚咽只能落在了獨孤耳中,獨孤的肩頭留着遲晚的牙印,他咬得狠了,咬出了血。
“這才對。”他舔了下遲晚的耳垂,輕笑着:“記住了,如果下回還遇見我,記得把我推下去。”
山下城中萬家燈火将夜照得明亮,空中此起彼伏地綻放着煙花,今夜沒有誰比它更絢璨。
但遲晚彷如置身于冰川,他貼着冰川,直到嗚咽都嗚咽不出聲音,到天色将明,那冰川也沒能融化一星半點。
獨孤的傷沒有痊愈,但好得差不多了,往常這個時候外頭就已經有藥香彌漫了進來,今日不同,今日外頭沒有熬藥的人。
熬藥的人躺在床上,他昏了過去。
獨孤穿好衣服,他的刀立在藥櫃旁,他撈過刀,轉頭看了眼床上的遲晚,然後頭也不回的離了山。
遲晚在昏睡間想起了方儒生——
依稀是舊時春,春意緩緩時。外頭春花開得正俏,偏偏逢了場驟雨。
他板正了身子坐在書桌前,凳子有些高,他坐在上頭腳踏不到地,心思卻漸漸轉到了外頭的殘花上。
方儒生溫和地念着生澀難懂的書文:“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
“師父,什麽是大道?”
年幼的遲晚自然是聽不懂其中奧義,他只得開口問。
師父是怎樣回答的——遲晚已經記不太清楚了,夢中當然也不會有個确切的回答,于是他只能看着方儒生的嘴巴開開合合,不知說過了多少話語。
最後能感知的聲響只有枝頭的一滴雨水跌在了樹下的小水坑中,滴答一聲脆響以及昏昏沉沉中好似聽見方儒生嘆了口氣,說道。
“春來了。”
遲晚乍然驚醒。
醒來第一眼看見的是赭石色的床梁,身旁沒有人,遲晚心想獨孤肯定是走了,他如果微微坐起身子查看一下衣櫃邊是否還豎立着一把刀,就能證實一下他的猜想是不是正确的。但他坐不起來,他疼得厲害,他也不需要去證實,他就是知道獨孤走了。
他躺了好半天,終于想着要從床上掙紮着下來給自己開個止痛的藥。
窗口是開着的,外頭還沒有停雪,簌簌的雪花覆蓋住了山中的其他顏色,擡眼看去只有白茫茫一片,比天色要明朗些。
遲晚只穿了件裏衣,他站在窗口,好似感受不到外頭的寒冷。
人間無處不是春,唯我未逢春。
他關上了窗,打開了自己的藥櫃,想了想披上了外衣,推開了門。
門外沒有腳印,獨孤大概是走了很久,久到新一輪的積雪将他的痕跡徹底抹滅。他望着積雪發了一會呆,然後困難地彎下腰,捧了一抷雪放在了藥爐中。
小院開了火,小火熬藥需要一些時候,遲晚雖然怕冷,卻更怕疼,于是他懶得進屋等藥開,便站在小藥爐邊數樹上的枝桠。他一邊數一邊想雪化後大概是個響晴天,到時候山色露了新意,鳥雀各回巢,春就來了。
今年的草藥必定比去年要多上一些。
他想的太入神,等鼻尖聞到一股厚重的焦味時他終于又皺起了眉頭,低着頭去看那通黑的小藥爐。藥爐裏的藥湯早已燒幹,只餘了藥材黏在爐底。
遲晚忽而沒了興致再去煎上一副藥,他轉身打水浸了藥爐,熄了火。在風雪中他裹緊了身上的外衣,慢慢走回了屋。他想翻翻他的書,手剛摸到書又尴尬地發覺自己現在并不适合坐下來看書。于是他躺回了床上,失了睡意,腦子裏只有除夕夜裏影影綽綽的燈火與地面上那盞跌碎的燈彩——他起來時看見那盞燈彩已經慘不忍睹,燭火燒着了它的燈面與脊梁,上檐上的松鶴延年圖不知費了雕刻師父的多少功夫,只在一夜之間它就葬在了燭火中,全然分辨不出原來的樣子。
昨夜這個場景不知為何沒有引起大火。興許是有過大火的苗頭,但是被獨孤掐滅在了屋中。
師父讓我參的大道我至今不明白,我該出山去看看了。
遲晚想,他背起書。
“公而不黨,易而無私,決然無主,趣物而不兩,不顧于慮,不謀于知,于物無擇,與之俱往……
作者有話要說: 做一個安分守己的好公民。
心系天下,心中有大道。
雖然我自己也還不知道要怎麽去解釋這個道。
不過這種小細節就不要在意了。
好像放個傻狗的表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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