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暑月

暮色微垂,遲晚背了藥簍下山,山道崎岖且險峻,哪怕遲晚已經走上了一個多月他也不敢在這山路上太過放肆。

他零零散散地打聽出了半岳門的一點小消息,盡管這些消息拼湊在一起也沒法猜測出事情的真相,有總好過沒有,村民們對他的态度已經轉變了不少,遲晚确信他們會在某一日将所知道的一切告訴他。

獨孤大概是真的知曉這件事的來龍去脈,但遲晚不想從獨孤口中聽聞這件事,獨孤哪怕就是在閑談之中提了一下,他都皺着眉頭思考很久獨孤的動機到底是什麽。

他對獨孤有着防備心——那是自然,遲晚雖然同意救治獨孤,卻不代表他信任獨孤——當然是不信的,沒有人會一而再再而三的信任一個心懷惡意的人。

聖人也不例外,況且遲晚并算不上聖人。

鎮渡村的炊煙會在每日酉時一刻緩緩升起,從村頭最近的第一家民居開始,後頭的民居也接二連三地升起了炊煙。小村落沒有客棧,遲晚只能一直暫住在老婦人家的客房中。

老婦人正在裏頭開竈做飯,她怕柴火熏着了山生,便把他趕在了門口,折了根狗尾巴草讓山生拿着玩。山生就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伸着嘴去咬手中的草,遲晚回來的時候他站起來朝着遲晚撲過去,揚起手向他炫耀手中的東西,然後咿呀咿呀指着門裏頭,他至今說不清一句完整的話,村裏頭的人有時候碎嘴山生會長成一個啞巴。

遲晚彎下腰把他抱了起來:“阿婆在做飯了?”

山生點點頭,把頭埋在了遲晚懷中蹭了蹭。

遲晚很喜歡他,他輕輕地拍了拍山生的頭,把山生放回了地上。山生扔了他的狗尾巴草兩只手抱住了遲晚的腿,帶着些撒嬌的意味。遲晚忍不住笑了一下:“我不走,我進去拿竹匾。”

山生這才放開了手,看着他跨過門檻取下挂在牆上的竹匾,又彎下腰搬了個小板凳。他也跟着搬起了他的小板凳。

遲晚坐在了門口分揀着背簍裏頭的藥,山生也好奇地把頭探進背簍,他想在簍裏随便拽拉出個東西,遲晚騰出只手來攔住他,他在背簍裏揀拈出一顆草給山生:“這個可以給你玩。”

被放在地上的草藥收縮了下自己的葉片,山生咦了一聲,去扒拉着它的葉子。

等阿婆做好飯,遲晚也差不多挑揀完了,他端着竹匾去內院架子上曬,回來時見山生已經咬了一口含羞草。含羞草味澀,吃了對山生沒有什麽壞處,所以當山生被澀得眉毛擰在了一起時遲晚也沒有出口攔住他。

晚上吃飯的時候山生安分了許多,阿婆在洗碗,遲晚站在她邊上和她談天。

“山生命苦啊。”阿婆嘆着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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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晚在這兒住了多久,她就說上了多久,遲晚只知道山生的父母雙亡,而遲晚每問起阿婆緣故的時候阿婆就會抹了把眼淚,但她從來不說原因。

“遲公子啊,老婦人求求你,要是到了你要離開的時候,就把山生帶出去吧。”

遲晚沒有回應。

老婦人又抹了一把眼淚:“遲公子去看會書吧。”

獨孤已經在房裏了,他身上帶着濃重的血腥味,見遲晚回來了,他意味深長地笑了:“我今天去見京郎了。”

他總是喜歡這樣吊足遲晚的胃口,哪怕遲晚有些時候并不在意他究竟想說些什麽,但顯然今天不太一樣。

遲晚停頓了一下,他瞥了一眼獨孤。

獨孤與往日無異,遲晚從來沒有見他取下過自己臉上的面具,在今晚他忽然間很想看一下獨孤取下面具之後的樣子:“我能不能看你面具下的樣子?”

獨孤坐在床上,他拍了怕旁邊的位置,他的眉微微上揚,顯得他愈發得張揚:“你過來我就給你看。”

遲晚猶豫了一下,但他仍然走了過去,獨孤輕而易舉地将他抱了個滿懷,他親昵地吻了吻遲晚的唇,遲晚便抿緊了唇,他今日心情大概是極好,因此仍是溫和地取下了遲晚的發冠——自從上次他取下遲晚發冠發現遲晚的另一種風情之外,他便常常把遲晚的發冠摘下來:“明日是花朝節,你想不想出去看看?”

遲晚不為所動:“我想摘下你的面具。”

獨孤這個時候就笑:“行啊,你自己把它取下來,用嘴咬下來。”

遲晚面色立即就冷了下來,他原先就不是太熱忱,現在更冷漠些,他翻身從獨孤懷中下來。獨孤立即低笑了起來。

“怎麽又害臊了起來?明明更親密的事都做過。”

回答獨孤的自然是一片沉寂。

夜至深處,風也輕了不少,遲晚頭一回睡不着,他索性下了床,披了件外衣出了房門。

寂寥的夜色中連燭火都不曾有星點,唯有月色慘淡淡挂在天邊,卻足夠照亮整個鎮渡村。

遲晚掩了門,坐在了外頭的小板凳上,他微微擡眼看了眼月亮,将這些日子所探聽到想消息整合了起來。

鎮渡村離半岳門約有三百裏路,去半岳門必定要穿過鎮渡村;遲晚在鎮渡村住了許久才發現原來鎮渡村的壯年們大部分死亡,只有少部分人帶着妻女走出了這個小村落,這與他剛來時聽到的完全不一樣。

半岳門是個武學門派,像這種的門派往往是只習一種功法或武器,比方說如果掌門練劍,那弟子就學劍,遲晚在渡鎮村聽聞的到的卻不止一種,有人說拿刀,也有人說持劍,甚至有人說用的是斧子。

半岳門掌門姓聶,這個消息還是阿婆有一回獨孤帶着傷回來找遲晚的時候說漏了嘴的,那晚遲晚難得将性子全然對獨孤使了出來。

獨孤那一晚回來得較早,但他身上那道從心口橫越至肋骨的刀痕已經被撕裂了,獨孤回來的時候仍然穿着黑色的窄袖衣,他的衣衫上有一團深色,回到房間之後獨孤自覺地脫下了上衣等着遲晚上藥:“裂了。”

遲晚沉着臉:“怎麽裂的?”

“湛青盟有人來挑釁。”

遲晚又問:“結果呢?”

獨孤咧出一個笑,絲毫不覺得自己的做法有何不對:“殺了。來了六個人,我全給殺了。”

沉默。

接下來仿佛就只能是沉默。

這是獨孤第一回在他面前直說自己殺了人,并且他并沒有察覺到有什麽不對——遲晚是在這個時候忽然間意識到獨孤這個人和他往常救治的人都不太一樣。

他攥緊了手中的醫書,直到醫書上褶皺深得撫不平他才有些覺得自己仍然在救治獨孤的行為可笑到對不起世人。

這個人要不要繼續救下去,他還能不能救回這個人,他心底已經沒有個明确的回答了,他沒法坦坦蕩蕩說他必須要救治獨孤。

他最終放下了醫書,斂了斂眼光,又回到了他第一回遇見獨孤那日的神色:“我已經不确定我能救回你了。”

“下回不要來了。”

獨孤有那麽一刻的錯愕,在錯愕之後他換上了與京郎如出一轍的笑容:“大道不應該普渡衆生嗎?”

——聖人不應該普救衆生嗎?

——你不算衆生之一。

遲晚的神色忽而憤怒了起來:“你也算衆生之一嗎?”

但這一刻他又忽而發現自己的可悲之處——他所堅信的大道好似岌岌可危,可大道到底是什麽?

“我和其他人有什麽不一樣?是我多了只手還是少了條腿?”獨孤的反問他。“你說人間有大道,那麽大道到底是什麽,你自己明白了嗎?”

“我活在世上,我便是衆生之一。”

“來吧大道遲晚,你該救我的。”

他不知要如何辯解,但內心分明是覺得獨孤說得不對的,對與不對将此時的他徹底擊潰,他蜷縮在了椅子裏,目光已經有了些潰散,他甚至開始質疑方儒生所說的究竟是不是正确的。

他觸摸到了懷中的平安符,仿佛摸到了令他清明的源頭,他想起了繁華城的百姓,想起了送他平安符的那個姑娘,也想起了自己背着行囊頭也不回地尋找自己的大道,他的目光漸漸堅定了起來:“不一樣的,你和衆生不一樣。我所見過的衆生,沒有人會把別人的性命玩弄在手中,他們不會将自己的歡快壓制在別人的痛苦上。”

“所以你走吧,我們道不……”

他沒有來得及說完。獨孤已經走到了他面前,獨孤垂着眼看他,嘴角拉扯出了一個譏諷的笑:“道不同?我記得你和京郎也是這樣說的,你和世間人的道都不相同?你卻可笑的認為世間所有人都應該信你的道。”

“遲晚,你今年二十七,不要總活得像個七八歲的懵懂稚子。我七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世間只有自己可以信。”

他最後半彎着腰:“你天真得令我有些舍不得。”

遲晚第二回給了他一個巴掌:“我忽然想起來你在除夕那夜信誓旦旦地和我說,你偏要我不信人間有道。”

“于情于理,我應該都不該與你糾纏。”

獨孤反而嬉笑了開來:“換藥吧,我偏要和你糾纏。”

但遲晚連藥方都不肯寫,最後還是獨孤自己憑借着他多次被敷藥的經驗翻出了類似的草藥,然後拿給阿婆幫忙煎了。

遲晚和阿婆說話:“我來之前聽說半岳門掌門姓萬,好像和燕州萬家有些關系,也不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

阿婆往藥爐裏添了水:“哪能啊,半岳門姓聶。”

獨孤站在門口看着遲晚,露出了個不明所以的笑——遲晚已經學會了說謊。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暑月:[仲夏]。

②花朝節:确實有這個節日,看到寫着今年陽歷是3/28于是就順手按在了這裏,但實際上應該是在二月十五的,這裏往後推了。

③含羞草:它還真是藥。

是不是覺得這一章的遲晚已經崩了。

是的我也這樣覺得,但是我仍然在說服自己說遲晚是因為內心動搖了所以情緒變化很大這很合理。

去他瑪的合理。

但是獨孤還好。

畢竟獨孤的設定就是個。

小變态吧。

寫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忽然心酸了一下。

遲晚已經學會了說謊。

成長的代價真大啊。

但遲晚确實是在成長了,沒有人能一輩子聖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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