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伏月
遲晚立即想起了聶杉——“朱河半岳門”一事與京郎有關,而聶杉恰恰是京郎的弟子之一,兩者同姓聶,盡管這個姓并不代表些什麽,但如果兩者都與京郎有關,未必沒有牽連。
方儒生與這事興許也有說不清的關系。
遲晚想完這件事覺得自己有些倦了,于是将身子往後倚靠在了牆壁上。
春末夏初的夜涼如月色,夜風将他身上的體溫漸漸吹成了與月色一樣的溫度。山中常年都是這個溫度,遲晚住了許些年,好歹是習慣了,他獨自一人坐了許久,無端地想起了京郎從客堂中走出大門的背影。
他攏了攏外衣,進了門,獨孤此時好似已經沒有了氣息,但他知道獨孤仍然活着。他在獨孤身旁躺了下來,獨孤立即翻身抱着了他。獨孤的身體冷得與外頭的月色無異,遲晚推不開他的手,就只好将棉絮往自己這邊拽了拽。
反正獨孤不怕冷。
遲晚在心裏嘀咕道。
事情在第二天出現了變故。
村民們難得地沒有外出,而是在村子裏頭布置着花朝節的一切。
遲晚今日下山比往日要早了許多,走過了村口時瞧見雲貴正在洗他家外頭的磨盤,雲貴傾了半瓢水在石磨上,然後轉過身和遲晚打招呼:“遲公子今天就下山了?”
遲晚嗯了一聲算答了這話。
雲貴嘿嘿地笑了一聲,忽然間像想起了什麽,他問:“遲公子醫術這麽好,是自己學的嗎?”
遲晚搖了搖頭:“是師父教的。”
雲貴又嘿嘿了兩聲:“那遲公子的師父也肯定是個了不起的人,不知道遲公子的師父是誰,下次他要是來我們村我們肯定當貴客接待。”
他自己說完先反應過來了自己這話說得不對勁,于是他拍了拍腦袋:“嗨呀瞧我這說的,我們這兒有什麽好來的啊。”
遲晚笑了一下:“倒也不是這麽說,師父去過很多地方,或許來過也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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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貴樂了:“是嗎?遲公子師父叫什麽?”
“家師姓方,字儒生。”他遲疑了一下,“外人稱他為聖人。”
雲貴的臉在聽到這個名字的一瞬間立即拉了下來,他站直了腰:“方儒生?他也配稱聖人?”
他看到遲晚的臉色也變得難看了起來,這才想起來遲晚前些日子剛好救了自家的娃娃們,他的氣勢立即萎了下來,嘟囔道:“真是想不到他還能教出遲公子這樣的人來。”
他轉過身接着洗他的磨盤,但還是忍不住給遲晚提了個醒:“遲公子以後還是別說他了。”
遲晚帶着八分惱怒與兩分不知所措反問:“我師父怎麽了?”
“遲公子師父怎麽了……不知道遲公子的師父尊姓大名啊。”有人挑着擔從遲晚身後走過,他樂呵呵地問了一句。
雲貴悄悄朝着遲晚使了個眼色,但遲晚偏偏要裝做收不到這個眼神,他轉過身,一字一句的回答挑擔的葛柴:“家師方儒生。”
方儒生這個名很快的就在鎮渡村傳了開來,他們紛紛放下手頭的事趕來,冷眼看着他——前些日子他們對遲晚有多尊敬,今日就有多冷漠,甚至不只是冷漠,還有積怨已久的怨恨。
他們對他指指點點,而遲晚迷茫地環視着他們,似乎是不能理解他們态度的轉變為什麽這麽大。也不是不能理解的,如果有人肯将這段往事告訴他,他或許能從中找到原因,可沒有任何人願意提起這件事。
他們之間用上了最客氣的冷漠:“我看在你救治了娃娃們的份上就先饒過你,你現在就滾出鎮渡村,以後也不許再來。”
甚至有人在小聲議論:“不能放他走,誰知道他給娃娃們吃的是不是治病的藥,萬一是慢性的□□呢?”
“他先前開的藥裏面還有蠍子呢!蠍子可有毒啊!不能放他走!”
竟然還有人附和着這句話,漸漸的不能放他走成了最主要的呼聲。
遲晚站在人群中間接受着他們的議論,他想替自己反駁兩句,但想到連師父在這都好像沒有反駁的餘地,最糟糕的是他完全不清楚師父到底做了些什麽,使他們這麽憤怒。
方儒生明明是天下稱贊的世人。
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轉折,先前明明有人信了他的道的,但現在分明沒有一個人替他說話,就連雲貴都只是默默地站在人群中。他在這一瞬間感受到寒意,來自他的內心,來自鎮渡村村民的轉變。
獨孤不知什麽時候來的,他交着腿坐在屋檐上,腰間橫跨着細刀,他在笑:“現在連普通人都無法信服你,遲晚啊,你還信人間有道嗎?”
“你既然不願意聽我說,不妨趁着現在問一下他們,聖人的道是什麽。”
在衆人的唾罵中忽而生了第二個變故。
獨孤臉上忽而生出了如花朵般妖嬈的紋路,它一層疊着一層,最下方是暗紅色,愈到上方愈發得殷紅,綿延進了獨孤的面具下時已經是最豔的赤紅色。他的手搭在了刀柄上,細刀被他抽出了一節刀身。
遲晚與他相隔甚遠,他看不清獨孤臉上的變化。
離獨孤最近的是屋檐下頭的雲貴,他眯着眼睛看了好半天才敢确認獨孤臉上是真的有紋路而不是他眼花,幾乎是在這一瞬間他忽然大喊了起來:“你們快看他!他臉上和那個魔頭一樣!”
所有人都被這聲給吸引住了,遲晚也不例外,但他實在什麽也看不清。
而獨孤在這個時候利落地躍下了屋檐,他隔着鎮渡村的村民與遲晚相望,遲晚終于看到他眼中有着如夜色般濃稠的黑,以及他蔓延了他半張臉的紋路。遲晚下意識地覺得獨孤有些哦不太對勁,他惶恐地想起了蟄伏字獨孤體內數月的驚鴻。它終于蠢蠢欲動,要現身在世人面前。
那一味在古書上翻閱到的藥材叫鴻浩,只在沼澤地中的蒲葦叢生長。根如交頸鶴,三月出新芽,其間不生葉,九月結花向南,花絮似白羽,無果。時常伴鴻浩南遷,故稱鴻浩。
又記,花稱鴻浩,有龜息之效,本五毒;根稱纏頸,亦無毒,可治心竭。二者不可混用,不然蘊劇毒,心智易暴戾,喜豔色,暫無解。
遲晚只在樹上見過關于這種藥物的記載,他自己也未曾見過此藥,卻知道驚鴻這毒必定是混了整枝鴻浩,還和了其他藥物。
驚鴻,驚的是世人。
獨孤要往前走,衆人卻将他攔了下來,他們或許不太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誰,卻知道他現在與當初屠殺了半岳門的人有着一模一樣的象征。
不知誰先想起了陳舊的,只能算得上是倉促一眼的回憶:“四年前路過我們村的人裏頭,也有一個人帶着面具!”
這個消息比遲晚是方儒生後人的消息來得更令人震愕。
獨孤停住了腳步,他的殺意比風要烈一些,但不僅僅是他有殺意,有殺意的還有鎮渡村現存的三十七個壯年。或許他們不應該稱之為村民,江湖中沒有哪個村的村民們是會武的,遲晚想他知道他們應該稱為什麽了。
四年前外出的半岳門弟子,因為外出所以避過了殺身之禍。
遲晚斂下了眼。
四年前屠盡半岳門的自然是京郎,但聽他們的意思是京郎在四年前就已經中了驚鴻此毒,而四年前去的不止京郎一人,獨孤必定是去了的,聶杉說不準也去了,而方儒生在不在其中之一不好說。
世人只知道聖人妙手回春,大抵是沒有人會想到聖人還有着一身好武功。但遲晚憑借與方儒生相依為命二十年,幾乎已經能确認方儒生與四年前的半岳門一事确實有所瓜葛。他之所以能确認的原因是因為他現在知道了這兒還有半岳門的弟子。
沒有人會無緣無故的憎恨一個人。
方儒生曾這樣和他說過,他說得不假,恰恰是因為太真了所以才令遲晚有些心寒。
獨孤倨傲地掃視了一遍在場諸人:“怎麽?今日你們要讨回這筆債?在家好好地等着過節不好嗎?”
“你們也想動我分毫?”
遲晚知道獨孤心狠手辣,但獨孤大多數時候對他還算不錯,于是他都險些忘獨孤這個人在外頭到底是個什麽樣子的,他連京郎想殺了,更何況是大道遲晚。他怕極了獨孤把這兒變成第二個半岳門。
所以他繞過了人群走向了獨孤,他死死地拽住了獨孤的手臂,力度大得他自己的指節處都變成了青白色:“你昨天不是說要帶我去看花燈嗎?”
他緩慢地抽出了刀,然後翹着嘴角一下一下地掰開了遲晚了手:“你站在這兒等着我就好了,我現在還不想要你死。”
遲晚不肯退,他的力氣自然是沒法和獨孤相提并論,于是他立即從背後抱住了獨孤,試圖牽制住他的步伐。
遲晚越是示弱他就越是高興,所以獨孤異常有耐心地,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地再次掰開了遲晚的手:“你只要等着我就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伏月:[季夏]。
②鴻浩:天鵝的意思,實際上并沒有這種草藥,是杜撰出來的,叫這個名字只是為了擔得起驚鴻這個名而已,另外天鵝九月份要南下過冬,四月份又北上,所以設定花期是在九月。
③蠍子:治慢驚風的藥方中有“全蠍兩克”。
寫到一千五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寫岔了,于是又很尴尬的重新寫了回來。
寫得很白開水真是對不住了orz。
我也想寫一把很帥的文但是實在寫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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