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霜月
江湖不會定格在這一年,但大道在這一年被徹底擱淺。
時至今日,無人能夠再說出大道雖晚,卻不會遲這種話,能夠說這話的人同着大道一同被禁锢在了時光中。
鎮渡村一事在不出兩日之內就傳遍了江湖,這回來的俠客比起四年前去看半岳門的俠客只多不少。
他們一邊幫忙清理着屍首一邊相互咋舌。
“聽說這回又是魔教做的好事……”
“是啊是啊,看着刀法不是獨孤就是京郎了——京郎不是早死了嗎?怎麽我昨天才聽說獨孤把京郎殺了?”
“诶我聽說……”
“聽說什麽?”
說話的人看了眼四周,他壓低了聲音:“我聽說四年前半岳門的事情是因為聶杉把遮天教的機密洩露給了聶出岫,他還給京郎下了毒,所以京郎才屠了半岳門……”
“啊那不是——”
情有可原四個字好似一塊巨石,哪怕是在這個時候也無法說出口,于是這人只好含糊着說:“那不是半岳門做得不厚道?京郎生氣也是應該的……”
他說着說着忽然摸到了一個有着柔和棱角的物件,他好奇的低下頭,只看到自己手中捏着一個破舊的平安符。
他啧了一聲,把它扔進了屍堆中。
兩兩三三地人湊在一起讨論着這件事,後頭演變成了江湖中随便一家茶樓中都在談論這件事情。
他們說到鎮渡村的慘狀時痛心疾首,說到與獨孤對戰時眉飛色舞,盡管無人相信他是真的與獨孤對打過,卻還是被他的神情給感染,彷如身臨其境,也同獨孤對打了三百個回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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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最後兩日,天氣已然是極冷,但今年竟已經開始落了霜雪,起先是厚重的霜覆蓋住了山峰,後頭不知道在什麽時候落了雪。
這個時候仍然是沒有飛鳥的,滿山靜寂,有的只是不停的風戲弄着樹枝的聲響,再用心聽勉強能聽到偶爾有只輕巧的動物蹬過枯枝枯葉,帶起微不足道的沙沙聲。
天色陰郁得似外頭的世道,暫時看不到曙光。
山色也是陰郁的,唯有竹屋中挑開了一點燭光,在這難捱的時辰中添了一星點明亮。窗口半垂着竹簾,竹簾下僅能顯露出那一盞安詳的燭火與一角書冊。
“天能覆之而不能載之。”
此時陰雲藹藹,微風略過,只承載着誦書聲走了一小段路,它跌在了山腰上。
“驚地能載之而不能覆之。”
誦書人的聲音溫和,恰恰撫平了急躁的風,它溫溫和和地欲将聲音送得更遠一些。
“大道能包之而不能辯之——”
聲音卻漸漸歇了下來。
誦書人忽而放下了手中的書冊,他伸了手,将竹簾打得更上了些,窗口終于顯現出了他的樣貌——他束着發,戴着冠,微微遠眺,将山中光景收入了眸。
門前枝頭上栖了一樹麻雀,他一只手搭在了窗沿,另一只手挑逗着枝上的麻雀,半響之後他長嘆一聲:“今年就落雪了。”
話音剛落,一樹麻雀忽呀驚起,與此同時山中動靜愈發得吵鬧,甚至能聽到隐隐的打鬥聲。
他放遠了自己的目光,由着自己的目光探尋着遠處的動靜。但他什麽也看不到,他斂了眼,關山了窗戶,繼續往後頭誦讀着:“知萬物皆有所可,有所不可。故曰‘選則不遍,教則不至,道則無遺者矣。’。”
他聲音越來越小,到最後他輕不可聞得喟嘆了一聲,起身披了件蓮蓬衣,虛掩了門往山中走去。山間比屋內要冷上許多,他攏緊了身上的蓮蓬衣,想了想又把風帽也給戴上了。山風向來凜冽得很,今日好像更狠一些,他将自己的頸脖埋在了衣沿的兔毛中,走了幾步路又将雙手疊在一起,蒙在唇畔呵了口白氣。
白氣從他掌心躍起,有些潤濕了他的眼睫。他支着耳朵聽着山間的動靜,發現打鬥聲好似就此停止,耳畔只有竊竊笑着的山風。
他筆直的身軀宛如林中挺拔的雪松。雪松頂攬了一些雪花,在山風的嬉鬧間雪花簌簌地落在了他的帽檐與蓮蓬衣上,甚至有些落進了他的手掌中。
他緩慢地眨了眨眼,又呵了一口氣,然後雪花就融化在了他掌心。
有些癢。
他停駐了片刻,片刻之後他堅定地沿着前方走去。
前方的路與往常一樣曲折,路貌與往常并無兩樣,不一樣的大概是滿山的綠色染了與它最為沖突的紅色。他低着頭,感覺到這血色有些刺眼,于是用腳尖踢翻了沾染着血漬的枯葉,企圖将這血色翻覆過去,但葉背翻過時血色在葉面映透成了赭石色。
他無聲地看了一小會兒,最終用腳将這一片枯葉踩在了腳下。
再前頭是山崖,崖口果真有人——那人昏睡在崖邊,半個身子懸在了崖外,他手中緊緊握着刀柄,刀身幾乎全然入土,只餘了一指寬在外頭。假若有人掰開他的手,他必定會摔下崖去,崖不算太矮,摔下去多半活不下去。
少年應當是跳下了崖瞞過了對方,然後借着這把刀爬了上來,最終昏在了崖口。
這人受了很嚴重的傷。
他握刀的手已經變得青白色,不只是手,他的整個身體都失了熱度——他臉上戴着半面面具,面具遮擋住了他的額頭與左眼,他的右眼是閉着的——遲晚在他身邊蹲了下來,他面無表情地打量着這個少年的樣子。
少年身上有薄薄的一層雪。
但在下一刻,他忽然掰開了少年緊緊握着細刀的手。
少年昏死了過去,他手握得極緊,遲晚費了好大的力氣才把少年的手徹底掰了開來。他幾乎是沒有猶豫地推了一把少年,由着他跌下了山崖。
然後他順勢坐在了崖邊,他拔出了少年的刀。
刀上還有着血跡,不知道是少年的還是誰的,他垂着眼看着下方的山崖,忽而把手中的細刀也一并擲了下去。
他把風帽取了下來,然後在崖邊坐到了黃昏,大雪将他的頭發變成了雪色,他與天地間融在了一起。
而在許久之後,他好似終于回過神了,他下意識地揚起自己的手,手是不輸于雪色的白,他又将手收了回來,疊在嘴邊呵了一口氣。
“師父,什麽是大道?”
“大道是個很模糊的詞,它代表着希冀與正義。”
“但世間沒有絕對的正義,有時候時候你必須舍棄一些東西,甚至是主動丢棄一些東西。它們未必就是錯的,可不丢掉它興許就錯了。”
“大道也有三千,你只需要選擇其中之一就行,沒有必要把三千條道都攬在自己手中。你握不住的。”
他起了身,迎着風雪徑直走回了自己的竹屋中。
作者有話要說: 【注釋】
①霜月:[中冬]。
最後一章竟然寫不出???
但分明我想寫這篇文就是最後一章啊卧槽!
以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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