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間航班

殺青宴之後他微醺着趕去機場,搭夜航線回Q市,在酒店躺了不到三個小時,起來去南街買驢肉火燒和豆腐腦。

仇依邱看見哥哥特別興奮,一雙水靈靈的圓眼睛看得邱依野心都化了。弟控晚期患者邱依野完全無視原則,打電話給仇依邱的班主任請病假,帶着仇依邱去郊區泡溫泉。溫泉連着一個中型水上樂園,工作日人不多,兩個人玩了個痛快。

傍晚仇依雲也到了,開着車帶他們去了一家偏僻的私房菜館。小院子只有四個房間,鄉野風的裝修,菜色是回歸老味的本地菜。

仇依雲新染了酒紅色的指甲,襯得一雙手愈發修長白皙,拿着邱依野的粗陶碗給他盛湯,燈光下美得像畫似的。

“這次回來能住兩天?”

“夜裏的飛機,明天一早有個通告。”

“啧,這麽忙還回來一趟,不夠費事的。看看你的黑眼圈。”仇依雲邊數落他,邊給他盛了一個土雞腿。

邱依野樂呵呵的,把另一只雞腿夾給仇依邱,然後把自己盤裏雞腿上的雞皮剝下來,雞腿上的肉夾給不吃雞皮的仇依雲。

飯後他們去了仇依雲的工作室,邱依野壓着時間給小安打電話,讓他來接自己。仇依雲高冷的抱着手臂靠在工作臺上,建議寄快遞,被邱依野拒絕了,說明天就要用。

兩個人顧不上聽仇依雲對他們形象的挖苦,拎着大包小包和兩個箱子去趕飛機,邱依野全素顏還挂着黑眼圈,形象之接地氣完全不可能被粉認出來。

要不是邱依野的機票沒錯,空姐都不能相信這個像是要去夜市練攤的青年是商務艙的客人。所有東西都放好,邱依野終于坐下來喘口氣。他癱在座位上,向空姐要杯熱蜂蜜水。空姐說好的先生請您稍等,然後殷勤的看向邱依野旁邊的乘客,“請問先生喝點什麽嗎?”

男人的聲音偏低,帶着冰涼的質感,頗有磁性,一個“不”字說了一半,停了片刻,改成“一杯溫蜂蜜水,謝謝。”

邱依野下意識的偏頭去看自己的鄰座,這一看就愣住了,連空姐什麽時候走的都不知道。

“賀先生!真是太巧了,您也回B市?”他硬扯起嘴角,努力露出個親切和藹的笑容。

賀坤面前的小桌上放着端正輕薄的黑色筆電,鼻梁上架着副無框眼鏡,顯得越發嚴肅犀利。他“嗯”了一聲,面無表情的看着邱依野。

邱依野演戲這些年,還沒遇到過有這種壓迫感的對手,脖子後面的寒毛都要立起來了。緊張歸緊張,尴尬歸尴尬,該說的話不能落下。

“那天真是謝謝您,幾乎是救了我一命。之前一直在劇組沒來得及好好感謝您,賀先生以後若有什麽需要我的地方,一定義不容辭。”

賀坤嘴角浮起半個有點涼薄的笑,“哦?義不容辭?”

邱依野的後背濕了一小片,他摸不準賀坤什麽意思,只能維持着誠摯的表情,萬分肯定的确認道,“義不容辭。”

賀坤轉過頭去,重新埋首于工作之中,只丢給仇依野一個意義不明的“好”。

整個飛行過程中賀坤再也沒有從工作中抽神,連他的那杯溫蜂蜜水都是邱依野幫着放在他的小桌板上的。

邱依野在座位上簡直度秒如年。他不敢有任何動作,怕賀坤想起來他坐在旁邊。他窩在座位裏幾乎一動不動,比在公司接受形體訓練時還要痛苦。賀坤這樣的人物,出門即使不坐私人飛機,也該被四個便衣保镖圍着,怎麽能輪到他坐在旁邊?他身體不能亂動,腦子裏卻不禁塞滿了了各種各樣的陰謀論。

飛機落地的一瞬間,邱依野的心情堪比比高考交卷。

商務艙的客人大都沒太多行李,就顯得邱依野的大包小包尤其怪異。有一個袋子在行李艙邊上就要掉下來,而邱依野兩只手上都有東西。空姐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袋子就被一個戴墨鏡穿黑色皮夾克的男人一只手拿了下來。

男人面部沒有任何表情,也沒對邱依野的道謝做出任何反應,只安靜的等在賀坤前面。邱依野向後看,見到了那個戴無框眼鏡總是賀坤旁邊的助理和另一個墨鏡男。助理對着他微微點頭職業化的笑了一下,邱依野後背的冷汗又流了下來。

他禮貌十足的與賀坤道別,與小安彙合後去取行李。小安的座位在後面,沒看到賀坤,邱依野不想讓別人跟着他緊張,沒跟小安提起旁邊坐着賀坤的事。

留下小安等行李,邱依野去了趟衛生間。洗手的時候他下意識的擡頭看了眼鏡子中的自己。只一眼,整個人都淩亂了。

他眼睛下有黑眼圈,眼皮浮腫,下巴上冒着胡茬。他最近沒時間理發,頭發長得沒了型。仇依雲怕他着涼,非讓他帶着毛線帽,他在出租車裏忘摘帽子,頭發上悶出了油光。看着鏡子中的自己,他只想到一個詞,“死宅男”。

所以,剛剛他就是這個樣子跟賀坤坐了一路鄰座?!

他形象這麽不靠譜,以後賀坤不給他參演的片子投資怎麽辦?!

算了,那是制作人和導演頭疼的事。

他想到賀坤看了自己一眼就轉過頭去,一定是覺得不忍直視。馬上又自我安慰,即使之前有什麽陰謀陽謀,起碼賀坤現在肯定對他一點興趣都沒有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甚好,甚好。

賀坤坐進低調的黑色改裝邁巴赫,前後三輛車悄無聲息啓動,幽靈般快速駛進夜色。

王晟夕等車開穩了,立即就機票座位的問題檢讨。賀坤旁邊應該是沒人的,新來的實習助理沒仔細看座位,見那張票是四助,而四助人在紐約,以為是訂錯的,就把那張票取消了。

賀坤閉目養神,沒做反應。王晟夕安靜的等着,他知道這個實習助理暫時不能動,畢竟是賀坤親叔叔塞進來的,留着還有用。

遠處已經能看見變換顏色的高樓大廈,賀坤終于開口,“拟一份合約。”

邱依野只休息了五個小時,起來馬不停蹄的趕兩個通告,等半夜回到住處腳步都虛浮了。

他倒頭就睡得昏天暗地。小安把他從被子裏扒拉出來已經是隔一天早上的事。他忍着頭暈掙紮着醒過來,睡眼惺忪的坐在餐桌前吃小安帶來的煎餅果子和皮蛋瘦肉粥,小安坐在對面,給他念接下來一周的行程。

“對了邱哥,你手機怎麽一直無人接聽?”

邱依野腦子還不清醒,又吃了兩口,才慢悠悠的眨眨眼,“手機?不記得放哪裏了,你打個電話試試?”

小安還沒來得及按通話鍵,就聽到手機在不遠處沙發上的大衣兜裏震動。小安趕緊給取過來,是個不認識的號碼。

這是邱依野的私人手機,知道的人不多,陌生來電基本只有詐騙電話。來電號碼的歸屬地是B市,他猶豫一下,還是接了。

“喂,您好?”

電話那邊是播音員一般好聽的男聲,“請問是邱依野先生嗎?”

邱依野還不是太清醒,誠實的回答道,“我是。您是?”

“您好邱先生,我叫王晟夕,是賀坤先生的特別助理。請問您這兩天有時間嗎?賀先生希望跟您商量些事情。”

邱依野放下手機,垂着眼皮繼續吃煎餅果子。小安以為是個無關緊要的電話,繼續照着自己的小平板給邱依野講行程。

“邱哥,你聽進去了嗎?我再給你講一遍?”

邱依野咽下最後一口,打開皮蛋瘦肉粥的蓋子,“今天下午沒什麽事吧?”

“沒有,最近的工作在明天下午兩點半,為SD拍硬照。”

邱依野點點頭,默默把粥都喝幹淨。他竟然奇異的心情輕松起來:

這些天一直在擔心的事,終于還是來了。

而邱依野并沒有見到賀坤本人。

王晟夕穿得一絲不茍,整個人都像是用制造高級助理的機器标準化過一樣。他扶了一下眼鏡,“不好意思邱先生,北美那邊突然有事,賀先生兩個小時前飛去西雅圖了。由我來向您解釋賀先生的意願。”

邱依野點點頭,心裏慶幸不用跟賀坤本人交涉。賀坤的氣場太強,相比之下這個看起來很靠譜的特助要可愛多了。

在公司內令人聞風喪膽的白無常王晟夕并不知道邱依野給他貼了一個“可愛”的标簽,他詢問邱依野的愛好之後,讓自己的助理給邱依野端來一杯冒着熱氣的大吉嶺紅茶。

邱依野把旁邊配的淡奶全倒入紅茶杯,沒有動糖包,端起來喝了一口,眯了眯眼。他有點後悔,若早知紅茶是這樣不常見的品質,他就不加淡奶了。

王晟夕在一邊端坐,見邱依野放下杯子,擺出側耳傾聽的樣子,從旁邊的皮質文件夾裏取出一疊裝訂好的紙,放在邱依野面前。

“您先看一下,有什麽疑問請盡管問我。這份合約的期限是兩年,您有任何意見和建議都可以提出來。是否接受全憑您本人的意願,賀先生不會以任何事物為束縛或籌碼強迫您。”王晟夕還給仇依野拿了一支筆,“這份只是初稿,您可以在上面做标記。您慢慢看,我在外間,您看好了或是有疑問,這臺座機星號鍵加撥0010就可以找到我。”

王晟夕出去之後,邱依野拿起這份文書,快速的翻了一遍。既驚訝,潛意識又覺得果然如此。他有模糊的預感,卻一直用“自作多情”這四個字打散那不成形的第六感。盡管如此,當事情真的發生了,他還是一時反應不過來。

簡單的說,這是一份為期兩年的包養合約。在邱依野看來,所受到的限制和他要履行的義務雖多,但都還算合理。他沒特意去看報償,他的關注點不在這裏——他只在意賀坤想從他這個高不成低不就的八線演員身上得到什麽。

相信賀坤一定調查過他。他出道近六年,提出類似意願的人不是沒有,真要細數的話可能還不少,但他從未答應過。圈內人對他的認定多是“保守自持的學院派”,早有“陪酒不陪睡”的名聲。另外,圈內也沒有關于他性向的流言,賀坤為什麽覺得他可能會答應呢?

沒過幾分鐘王晟夕就接到邱依野的電話。王晟夕并未感到意外,畢竟從邱依野的資料上看,他雖然好相處,但出身高知家庭,在演藝圈實實在在一步一個腳印走到現在,把底線守得很牢,做事理性,非常謹慎。邱依野一旦看到那份文書的內容應該就會立即拒絕。

王晟夕接到拟這份合約的指示時就十分詫異,因為從邱依野的資料上看,這件事的失敗率很高。不過賀坤叱咤業界十年,做成過不少看上去沒什麽贏面的事,他相信老板對付邱依野還有後手。

然而邱依野并不是套路裏的人。等待王晟夕的是邱依野十足商業範兒的回答:

“這件事我需要考慮一下,三天之內會給賀先生一個答複。”

王晟夕愣了一下,才回答道,“當然可以。您要把這份草稿拿回去看嗎?”

“謝謝您,這份草稿已經很詳盡合理,我暫時沒什麽意見,也不需要把它拿回去。”

把邱依野送走,王晟夕才意識到,從邱依野進門開始,節奏就牢牢掌握在邱依野手裏。他看上去禮貌溫和,但有着不動聲色的游刃有餘。

王晟夕很久沒遇到過這樣的青年了。

邱依野回到公寓第一件事就是給謝峣打電話。他運氣不錯,謝峣昨天剛回B市。兩小時之後拎着一小箱酒進門。

“我聞到了秘制小排和邱氏燴圓茄,還有鲫魚豆腐湯!”

邱依野圍着圍裙探出頭來,“狗鼻子,你要吃主食嗎?”

“必須要啊!來碗米飯!”

謝峣非常自覺的把邱依野攤在餐桌上的一片劇本收拾了,餐墊鋪好,羊絨衫脫掉扔在單人沙發上,卷起襯衫袖子去衛生間洗手。

等他回到餐桌邱依野的菜都上齊了。并不特別豐盛,一葷一素一湯一涼盤,都是家常菜,但勝在質量感人,謝峣吃飯的時候根本不想浪費時間說話。等吃了九分飽,才放慢了節奏,把遺忘在一邊的梅子酒拿出來,一人倒了小半杯。

邱依野跟謝峣意氣相投的點之一就是酒,要果味微甜,清香順滑。B市是北方氣質濃郁的城市,大學時別人都說他倆喝酒太娘,不過既然有人陪着自己“娘”,也就不必在意了。

謝峣酒足飯飽,摸着鼓脹的肚子說,“我本來想回來減肥來着,明兒再說吧。”

邱依野也攤在椅子裏,瞟了一眼謝峣的肚子,“怎麽?有發福趨勢了?”

“別提了,不服老不行啊。以前怎麽造都沒事兒,現在應酬幾頓就看見反噬了,”他撩起來襯衫,“你看看,這小贅肉,鮮嫩多汁。”

邱依野跟着他樂,“回去再養養,下回你來就可以自帶做紅燒肉的材料了。”

見謝峣沖着他比中指,邱依野笑得更為恣意。“別說,是不如以前禁得起折騰了。我不是前陣子趕戲嘛,殺青之後立即飛去看丘丘,連着五六天沒好好休息,那天晚上……”

邱依野把遇到賀坤當成糗事說了,謝峣攥着酒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嘴上不把門的瞎扯道,“難得啊難得,邱大美人非主流一回被潛在金主看見了,鴨子沒來得及煮就飛了。”

邱依野心想,謝峣要是知道這金主自己飛來了不知道會是什麽表情。

他像是随口八卦似的問,“賀坤包明星麽?沒怎麽聽說過?”

謝峣嘴很嚴,而且現在離醉差得遠,不過他跟邱依野是好哥們,在他家又吃的開心,神經也放松,就把這個大八卦說了出來:“他們這些搞影視投資的,有幾個幹淨?不過賀坤可是個人物,手腕了得,保密工作好得一比。跟你說你聽聽就好,不然惹上什麽麻煩可得不償失。我也是最近知道的,他包過四五個,平均兩年一個吧。你猜都有誰?”

邱依野搖搖頭,很捧場的猜測道,“賀坤這樣的人,包的也不能是小角色吧?”

“可不是!說出來怕你不信,最近七年的金翅獎影帝和紫荊視帝,至少三個在床上服侍過他。他捧人,就絕對捧到金字塔塔尖兒上。捧出來了,誰站在那裏不知道要愛惜羽毛?自然什麽料都沒有。”

邱依野目瞪口呆,“都是男的?”

謝峣拍着桌子,“喂,注意你的關注點!是男是女有什麽關系?說你老學究,你真還當自己是古董啊?關鍵是賀坤包人的眼光!”

經謝峣這麽一說,邱依野不禁想賀坤是不是覺得他也有當影帝視帝的潛力。賀坤包明星還搞得跟投資似的,說不定還有什麽影帝養成的癖好,簡直讓人啼笑皆非。

邱依野眯了眯眼,“他保密工作做的這麽好,你又是怎麽知道的?”

謝峣很不滿邱依野對他在圈內地位的懷疑。雖然他回國只有一年,但他的家庭注定了他交際圈的不普通,只有邱依野還總抹不去他當學生時天天抱佛腳的狼狽印象。

看在吃人嘴短的份兒上,謝峣只給了邱依野一個白眼。“包人可以神不知鬼不覺,捧人怎麽可能神不知鬼不覺?大影視娛樂公司高層、傳媒公司高層,甚至影視節主辦方高層必須心裏有點數啊。”

邱依野點點頭,表示接受謝峣的說法。

謝峣把涼菜盤底的牛角椒碎沾着料汁吃了,酸辣味刺激神經,大腦清明了些,“等等,平時都是我拉着你說八卦,今天怎麽你自己問了?”

謝峣面露懷疑之色的觀察對面的邱依野,“你不是對賀坤有什麽想法吧?”

不得不說,謝峣雖然在讀書上沒什麽天分,但智商情商絕對夠看,一下子就踩到了要點。然而邱依野是個好演員,不動聲色的喝着酒,還嘆了口氣,“我這不留個神麽,本來印象都這麽差了,萬一日後再不小心惹了他的小情兒,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謝峣本來想說邱依野這性格哪能惹着什麽人,但轉念就明白,不惹事可不等于沒事。他不由得想到了邱依野在劇組吃的虧,不禁說道,“再過幾年,必須把那些爛人踩回來。”

這樣中二的餅也就酒後能畫得出來,不過邱依野聽着還挺開心的。雖然他沒那麽在乎紅不紅,但謝峣回來之前他身邊連畫餅的人都沒有,挺寂寞的。這年頭親兄弟都不一定能真的赤肝義膽,能有謝峣這樣的朋友已經非常珍貴。

說到這裏,謝峣才想起來正事,“最近鐘樂剛應該會聯系你,有部不錯的片子,咱們盡量争取。”

邱依野是真的在認真考慮那份合約。

這對邱依野而言是個幾近瘋狂的想法:他憋了這麽多年,突然從這份合約裏看到了希望。

邱依野唯一的感情經歷還要追溯到京影時期。他喜歡上一個學長,暧昧了五個月,然後學長被別人追走了。他挺難過的,但還是裝的沒事人似的去給學長救急。沒想到那部《他年》海外獲獎,他進入影視娛樂圈,就再沒了感情生活。

邱依野家教嚴格性格謹慎,交男朋友不現實,找炮友太危險,更不可能招妓,他工作又挺忙,轉眼就修煉成了魔法師。他心底對這碼事有着愈發難耐的好奇與暗流湧動的欲望,時不時的蠢蠢欲動,想要為自己的生理需求做些什麽,卻始終找不到邁出一步的合适機會。

當看到合約那一刻,邱依野靈光一閃:目前沒有比賀坤更安全的人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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