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玻璃花房

房間有三四十平大小,東南兩面牆各有兩扇長方形大窗,被奶黃色的薄紗簾遮住,隐約能看見外面高大的梧桐樹。淺色木地板上鋪着一塊素色羊毛地毯,三張看上去十分舒适的沙發位置不太規則的圍在地毯周圍,兩張圓形矮木桌随意的放在沙發之間。除此之外,西邊的牆邊有一個長長的三鬥櫥,現在上面擺着幾只雪白的毛線黑臉羊。

趙司薇穿着一身淺色家居服,盤着腿坐在賀坤對面的沙發裏,懷裏抱了一個雲朵形的絨布大抱枕。

“你說,你昨晚把辦公室砸了?”

“是。”

“砸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知道。”

“有清晰的意識?”

“有。”

“昨晚有睡眠嗎?”

“沒有”

趙司薇點點頭,臉上看着還是很平和的表情,但心中并非如此淡然。狂躁發作後的失眠雖然是正常症狀,但其實很危險,因為人在夜晚時神經會變得比較脆弱,有相當比例的狂躁症患者在失眠時會向抑郁症轉變,所以才會有“躁郁症”這個詞。

她擔任賀坤的心理醫生已經有十八年,只有前三年和最近的多半年見賀坤比較頻繁。讓她不安的是,賀坤在狂躁發作後,向抑郁轉變的傾向越來越明顯。昨晚接到賀坤的電話,她立即從鄰市趕了回來。盡管過後才會對這次治療的結果有初步斷定,她此時已經認為必須要求賀坤開始服用助眠安定藥物。

她歪過身子從旁邊的小桌上拿起來米色的馬克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你生他的氣嗎?

“砸第一個顯示器時很生氣,但把茶杯扔出去時開始意識到這也許不是他能控制的事。”

賀坤的臉上十分少見的露出混雜了困惑與些許痛苦的神情,“我不敢想象如果當時他在我面前我會怎樣。”他垂下眼,“我是不是不應該去喜歡什麽人?”

趙司薇搖了搖頭。她并沒有告訴賀坤,喜歡還是不喜歡一個人,不是“應該”二字能夠控制的。

“我不這樣認為,絕大部分的喜歡和愛都是很正面的感情,有藥物和心理幹預所不能替代的治愈力量。”

“所以,我現在的感情,是絕大部分之外的那部分嗎?”

賀坤自己并沒有發現他提出這個疑問的時候語氣裏所隐藏的不甘,于是趙司薇告訴他,“除了你自己,沒有人能給這個問題解答。”她的眼神有些犀利,“解決任何問題都有一個過程,在過程當中,問題的答案永遠是未知。”

幾個心理測試和一輪疏導後,趙司薇的馬克杯下壓了幾張賀坤畫的簡筆畫。她神色變得很柔和,“好了,你現在需要休息。”

趙司薇站起身,從三鬥櫥裏拿出來一個小遙控器,摁了兩下。屋裏響起十分真實的風吹過稻田和小溪潺潺流淌的聲音,仔細聽,還有遙遠的蟬鳴。如果閉上眼,仿佛就置身于夏末的鄉野。賀坤所坐的沙發的靠背向後慢慢傾斜,膝蓋下面的部分向上擡起,變成一個柔軟的躺椅。

“睡吧,你太困了。”

從趙司薇那裏出來,賀坤打電話給王晟夕,讓他把明天飛S市的航班取消。他口袋裏裝了趙司薇給的輔助睡眠的藥,但這不能解決所有問題。他要等狀況足夠穩定再去看望父母,如果理想的話,也許,以及邱依野。

他猶豫了一下,最後選擇回瑾苑。在邱依野簽那份合約之前,瑾苑是他最常回的住處。如今這個他曾經最熟悉的躍層雖然依舊幹淨整潔,卻好像跟心中的印象有了偏差。

無端的陌生和疏離。

他躺在屋頂的玻璃花房裏,像過去無數個失眠的夜晚一樣,盯着看不見星星的夜空。那是浩大無垠的荒原,阒然無聲。

過去,他以為這并不算太差,死寂的荒蕪沒有止境的延續,好似可以看得到永恒。

直到有一天,邱依野撒出一把種子,荒原上起了風,種子四散飛落,落進棕黑色的土壤的深不見底的縫隙裏,消失不見。他看不到,可是他知道它們在那裏。

他害怕。

萬一它們無法生長,萬一它們發芽後死去。

想到以後會這樣一個人盯着它們長開或未長開的屍體,他忍不住咬緊牙閉上眼。

如果根本就不存在永恒,他耳邊是不是已經響起世界緩慢崩塌的聲音?

好像不是崩塌的聲音。

賀坤睜開眼,手機在旁邊響。他摸過來,看一眼,放回去。等手機安靜後,他卻又拿起來,看着上面的未接來電發呆。

無人理睬的手機屏幕黑下來,映出他難以分辨表情的眉眼。賀坤看着手機屏幕中黑漆漆的自己,仿佛陷入什麽迷魂的法陣。直到手機屏幕再次亮起,他才猛然驚醒。

還是那個名字。

賀坤笑了一下。

邱依野。

本來計劃好的游覽全部取消,邱依野不可能在這樣風口浪尖的時候帶着姐弟出行。仇依雲在S市西郊租下來一個兩層的小別墅,跟仇依邱一起去超市挑了一大車食材,回別墅的路上還找到一家桌游店,買了四種三個人也能玩的桌游。

然而他們桌游玩得斷斷續續,邱依野總被各種電話打斷。耿子榮嘲笑了他足有二十分鐘,他最後忍無可忍強行挂斷;謝峣感嘆為什麽早沒發現邱依野這方面的潛力,告訴他放心,公關團隊已經被緊急從假期召回,必須在這一波熱度中乘勝追擊;舒妤更忙,來找邱依野的綜藝和各種通告一下子都湧進來,中間還夾了好幾個代言。

傍晚時邱依野的手機終于被打到沒電,世界才終于安靜下來。他們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仇依雲說要入鄉随俗,照着菜譜做了幾道S市本地菜。雖然仇依雲和仇依邱都對突發事件表示最大程度的理解,可是邱依野并不開心,好不容易攢出來要跟家人游玩的假期就這樣被他毀了。

邱依野幫仇依雲洗過碗筷,準備好給仇依邱煮宵夜要用的食材,上樓進了自己房間。把手機從充電器上拔下來,無視一堆未接電話和未讀信息,點開通訊錄裏備注為Kun的那一項。

無人接聽。

邱依野坐在黑暗裏,大概賀坤在忙吧,忙的人一年365天的每個小時都可能在忙。但不知怎的,跟賀坤說說話的願望特別強烈,于是他又觸摸上那個名字。

響了兩聲,賀坤接起來,沒有說話。

于是邱依野先開口,“賀先生,你在忙嗎?”

“沒有。”

“那就好。勞動節快樂!”

賀坤似乎是愣了一下,回了一句幹巴巴的“哦”。

邱依野繼續自說自話,“除了祝你節日快樂,還想跟你說說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合約裏說在這兩年時間裏我不能有除了你之外的交往或者性關系對象。從昨晚開始媒體上的風波不知道你有沒有看見,為了避免誤會,我覺得有必要主動解釋清楚。”

賀坤不置可否。

“關于我跟宋景揚,你一定看得出來就是純炒作,而且大部分是粉絲自己的想法。Laurence的情況要複雜一些,”邱依野頓了一下斟酌措辭,“呃……他确實是想泡我來着。錄節目當晚來找我吃……”

電話那邊嘩啦一聲響,邱依野停了話頭,“賀先生?出什麽事了嗎?”

“沒事,繼續。”

“剛剛說到他要我請吃宵夜。我欠他一個人情——這事稍後再解釋——就請他去吃灌湯包了。他沒有說得特別明白,不過情商正常的人都知道他什麽意思。一來,他沒說明白我就直接拒絕好像太自以為是,二來,呃……”邱依野頓了頓,後知後覺他好像有些自己為是,“我怕Laurence不死心以後有隐患,就跟他說我一直是在下面的,只用前面沒辦法高潮。”

“我知道你在忍笑。唉,你知道他看我下面的眼神有多微妙嗎?如果臉面有額度我當時直接就破産了。”

這麽丢人的事都講出來,邱依野索性破罐子破摔,繼續道,“你知道,我那裏嗯……穿我最開始選的那件緊繃繃的魚尾肯定會有問題。Laurence給我換成上臺那件,幫了大忙。不過那還不夠,我還把雞和蛋用醫用膠布粘在腿間。不提走路和坐着的時候有多難受,關鍵是,之前時間緊,粘的時候粘住了好多根毛,拆的時候簡直要命……”

“喂,你笑成這樣,太不厚道了!我犧牲這麽大逗你樂,能要獎勵嗎?聽相聲還要花錢呢。”

沒等賀坤接話,邱依野自顧自道,“我想想看……雖然應付Laurence的話是那樣說,但又沒有事實依據。你讓我試一次怎麽樣?”

……

“好了不用再沉默了,就知道你不會同意。”邱依野無意識的擺弄手機的充電線,“我五號進組,到三十號之前都不能使用手機,這期間打不通我的手機的話是正常的。”

“都這麽晚了,賀先生早點休息。”

“晚安。”

地上一灘水,破碎的玻璃器皿間躺着一朵黃芯碗蓮。賀坤蹲下來,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碗蓮的花瓣,意外的在旁邊的水中看到了一牙月亮,輕輕的晃動,就像他此刻的心情。

他打給王晟夕,告訴他重新買明天去S市的機票。

邱依野知道他沒有必要解釋得這麽清楚,更沒必要把糗事拿出來當笑話講,可當時就是忍不住想要分享給賀坤。賀坤接起電話雖然沒說幾個字,但邱依野好像能感覺到他的低落,聽到賀坤在電話那邊笑起來,這兩天堵在心口的煩躁情緒随之松動,分解。當放下電話的時候,心情意外的輕快。

贈人玫瑰手有餘香?

雖然賀坤另有喜歡的人,可是既然這兩年跟他在一起,那麽能好好相處就最好了。

他哼着不成調的歌下樓給仇依邱做夜宵。雞蛋水和好的面醒的差不多,擀成薄薄的馄饨皮,包進鮮肉餡,煮馄饨的時候攤三張蛋皮,切成絲,晶瑩剔透的小馄饨撈入紫菜蝦皮榨菜湯,上面撒些雞蛋絲,點兩滴芝麻油。正想去叫仇依邱,發現少年已經乖乖坐在流理臺旁邊等着。

仇依邱瘦了,臉上的嬰兒肥快要不見蹤影,一雙圓圓的眼睛含着淚一般,看得邱依野特別心疼,想這幾天不出去也挺好,大家都好好休息,能給弟弟多做幾頓飯。

他把沒煮的馄饨散開凍進冰箱,一邊洗案板一邊跟仇依邱聊天。“怎麽瘦成這樣?學校的飯那麽不好吃嗎?”

“也不是,挺好吃的。就是一做起事會忘記吃飯。”

邱依野嘆了口氣,真是恨不得去給仇依邱陪讀。仇依邱從小就這樣,一旦投入感興趣的事情就很難抽神出來,基本脫離肉體需求。在家時邱依野仇依雲都會在飯點及時提醒,甚至把飯菜送到眼前,大學住校了沒有人這麽看着他,錯過了三餐有時零食代替,有時就不吃了。

這可怎麽是好?他和仇依雲不能陪仇依邱一輩子,少年總歸是要學會自己生活,又或者……身邊再來一個全心愛他的人。“丘丘,你要不要談個戀愛啊?以你的年齡,還能搭上早戀的末班車。”

仇依邱低着頭,吃馄饨的調羹顫了一下,灑了些湯出來。

“再說吧。”

邱依野眯了眯眼。他家丘丘心裏八成已經有了喜歡的人,但還沒動手。仇依邱知道要怎麽追女孩子嗎?他這樣不善于與人相處的孩子,肯定困難重重。

邱依野像天下大多數父母那樣,中學時擔心孩子早戀,一上大學又擔心談不上戀愛。有心想教教他,自己卻只有失敗經驗。只能暗自記下,這個任務要移交給姐姐。

話說,仇依雲談過戀愛嗎?好像也沒有過…… 他們家人怎麽戀個愛都這麽難呢?不管怎麽說,仇依雲啃過的小說電視劇總歸要多一點,沒吃過豬肉見過豬跑也是好的。

馬上一碗小馄饨就見了底,仇依邱還想要一碗,被邱依野拒絕了。

“突然吃這麽多夜宵,胃受不了的。”

仇依邱戀戀不舍的看了眼冰箱的冷凍室,“那等姐姐回來給她煮點吧。”

賀坤進門的時候高敏芝正在後院練太極劍。一身雪白的真絲練功服飄逸疏朗,領口繡着兩枝紅臘梅,随着行雲流水的動作時隐時現。

賀坤在旁邊看了一會。高敏芝收勢後,單手握着劍柄,劍身直立貼在臂後,身姿挺拔從容,滿臉溫柔笑意的走過來,好似經典武俠小說裏主角的師母。

“怎麽坐這麽早的航班?要起的很早吧,是不是還沒吃早點?朱阿姨做了粉湯和蔥油酥餅,都給你溫着。”

從後院走過一段卵石路,旁邊種了八九種花果蔬菜,牆邊的幾枝迎春開着小黃花,不遠處一兩叢白花洋紫荊也正旺盛,一樹淺粉的二喬玉蘭則已快要落盡。其他的還未有花果,都是嫩綠的莖葉,賀坤認出了菠菜和雞毛菜,其他的不知道是什麽。

母子二人各自洗漱收拾停當,小餐廳的圓桌上已經擺滿了吃食,粗粗看去有七八樣,除了給賀坤的粉湯蔥油酥餅和溏心煎蛋之外,其他都是清淡健康的蔬菜谷物。

高敏芝年輕時一心放在公司産品的研發上,對生活細節很少在意。年紀上來了幾乎是不可避免的講起了養生:她在化工企業工作大半輩子,三四十年前防護措施不夠高級,沒少接觸過有毒有害物質,現在每當想起都會不安。

“你父親早起去學校了,最近有個項目要收尾,他不放心。再過一個多小時我去給他送午餐,要一起嗎?順便在校園裏轉轉。”

賀坤咽下一匙粉湯,“好。”

高敏芝笑起來眼角積了皺紋,卻更顯的溫婉恬然。“最近花開得好,電院旁邊的大草坪很漂亮。分析測試中心西邊的林子原來挺好看的,現在都在建樓了。研究生宿舍那裏開了個植物園,你還沒去看過吧?”

賀坤對這個校區的印象還停留在十幾年前。那時候這裏還有大片的荒地,除了教學樓集中的兩個區域,其他地方都沒什麽人。雖然因為假期的緣故校園裏人不算多,但跟賀坤的記憶已經完全不一樣了。

賀正翔的學生們對師母來送午餐早已習慣,校園BBS站情感區甚至有過好幾個關于賀正翔教授的帖子,下面的留言都是“看見了愛情最好的樣子”。

今天中午師母還帶來一個看不太出年齡的男人,雖然是休閑裝的打扮,可是身上的氣場仿佛是一套高級定制正裝,嚴絲合縫的穿在他身上,讓人覺得壓迫得厲害。賀教授見了他,臉上保持了一上午的嚴謹散開來,雖然并未顯的多欣喜,但明顯是高興的。

學生們很有眼色,都說要去食堂吃午飯,今天還服務的窗口少雲雲。下樓的時候有個女生突然開口說剛剛那個男人長得特別眼熟。旁邊的男生則說看眉眼就知道是老板的兒子,肯定眼熟。女生覺得不光是這樣,還在其他哪裏見過他,但禁不住大家左一句右一句關于午飯吃什麽的讨論,把這個想法扔到了一邊。

午飯後賀正翔要繼續工作,賀坤跟着高敏芝在校園裏散步。

校園很大,身邊偶爾經過一兩個騎着自行車的學生,賀坤會不自覺的看兩眼,心想會不會有邱依野的弟弟。但他馬上就意識到,邱依野的弟弟現在更可能跟他一起在小別墅裏打游戲。

高敏芝留意到賀坤的心不在焉,笑着說,“怎麽?覺得人家年輕?”

“是啊,真年輕,臉上的神情跟工作後的人完全不一樣。”

“嗯,總在學校裏的人心态都會單純一點。”

“你是說我爸?”

高敏芝眨眨眼,“我沒這麽說哦,不要告訴他。那邊就是植物園了,不知道今天開不開門。”

管理員顯然知道假期期間校外的參觀者比較多,視線在每個人臉上都會停留幾秒,好像在判斷是不是什麽危險人士似的。他顯然對賀坤的面相不是很滿意,盯着他看了好一會。高敏芝跟他閑聊了兩句,說帶兒子回來看看。管理員看賀坤的眼神立即不一樣起來,笑着說那多走走,這幾年校園的變化挺大。

植物園規模中等,有一些校友捐贈的稀有花卉草木。天難得的晴朗,紅花綠木小橋流水映着遠處的圖書館大樓,景色着确實不錯。

他們轉過一個纏着嫩綠枝蔓的木廊,聽到前面有一家人在說話。

“哥,你看這個花,原産非洲,種在露天真的沒問題嗎?”

“看上去還挺健壯的,既然仙人掌在這邊都能存活,這種大概也很強悍吧。雖然長得不怎麽好看就是了。”

賀坤心跳瞬時加快,不禁停下腳步。

高敏芝發現他落在了後面,轉頭問,“看見什麽有意思的了?”

這時那一家人從灌木後轉過來,高挑清麗的姑娘揶揄着青年,“顏控得這麽厲害,離開娛樂圈怕是活不成了吧?”見弟弟看着前面沒有反應,疑惑道,“小野?”

邱依野看見賀坤時幾乎以為自己認錯了人,且不說賀總為什麽會出現在J大的校園裏,這一身休閑裝看着也莫名的奇怪,雖然很合身,但就是覺得不是他的衣服,而且旁邊還有一位感覺像老師一樣的阿姨,參考唇形和鼻子的高度,可能是賀坤的母親。

還有就是賀坤看他的眼神,好像夾雜了什麽有力的東西,“嘭”的一聲打在他的心上。

他一時間不知道該不該跟賀坤打招呼,或者,當着他的家人和賀坤的家人,該怎麽打招呼。

最後,他露出角度不大不小的微笑,“好巧啊,賀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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