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仙君愛忘事
并非所有神官天仙都住九重天上。
神仙分仙官和上仙兩大類,仙官指的是凡人修煉升仙,升的便是仙官,不論你是大家貴族家財萬貫還是草屋陋室家貧如洗,只要修煉成仙便是同品仙官。而上仙便是仙官渡劫飛升而成,若要成為仙官需勤苦修煉加以卓越天資才有極大可能成為仙官,而上仙更是極難飛升,仙官品性不同,劫難程度也有所不同,有些甚至好歹修成仙官,但卻再難成為上仙,永遠就是個小仙官。
九重天也只能上仙居住,其餘成百仙官均住東西南北四方管一小片地方。
而蘇忘離是個例外,他已飛升上仙,居神尊星宿之首,而其餘三位都老實住在天宮,只他一人愛跟別人唱獨角戲,獨自跑來這蓬萊山頂自立門戶。
蓬萊仙山雖有萬丈之高,山間煙霧缭繞白雲氤氲,樹林茂密豐盛将山頭層層遮蓋,聳立山頭高千尺,直深雲頂,但離九重天還是有一段距離。
本就正值深冬,這蓬萊山除了蘇忘離也沒個活物了。
話說這山上無塵殿也算得上是宮設華麗,雖不似九重天上宮闕殿宏偉壯觀,龍鳳相乘,但瓊樓玉宇,雕梁畫棟不比九重天宮闕殿差在哪裏。
可卻冷清的要命,這一下雪又常年不化,更是冷的侵蝕入骨。
蘇忘離被噩夢驚醒,冷汗浸濕衣袍,如同置身凄涼深海,竟覺得冷的要命。
也不知道今天自己為何會這般怕冷,他掀開蟬錦絲被,下了床,披上件毛領寶藍錦絲披風。
踱步走出房間,才發現院裏的積雪竟又厚了許多,他這才睡了幾天,這雪竟将院裏的蓮花兒都蓋上了。
“師父?”蘇忘離聽到身旁有聲音,便尋聲望去,只見那高出自己半頭的男孩着一身玄色毛領厚衣衫,高聳眉骨,深邃大眼,眼裏似乎還亮着光,咧着嘴露着整齊的白牙朝他大步跑過來。
等他走近了,蘇忘離才看清這人手上端木盤的白瓷碗裏是熱氣彌漫的白粥。
男孩跑過來,離蘇忘離很近,幾乎是腳尖對腳尖,蘇忘離這才發現男孩走近,自己只能平視到他的下巴。
蘇忘離蹙眉,他反感別人離他如此之近。
連咳兩聲,負手而立,挺直腰背,拿出自己本有的高傲刻薄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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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又發現還要擡頭才能看清男孩的表情,不由得一陣怒氣湧上心頭。
便又不自覺的向後退上幾步,拉開兩人距離,挺起胸膛,稍微擡擡頭,不茍言笑的看着面前正咧嘴笑的人。
“師父,您終于醒了!徒兒煮了粥,本想着您今天醒不醒,剛出房門,就見您站在門口。”這人兩手端放粥木托,自顧自地轉身往蘇忘離房裏走,像進自家房間一樣。
蘇忘離直勾勾盯着他,瞪大眼睛,皺起眉,雙手依舊背在身後,腰板挺得更直,積雪泛出玉光映在蘇忘離本就白皙的臉頰,更顯他透白,連嘴唇都毫無血色。
他怔怔怒目這人肆無忌憚地進入自己房間,彎腰将粥放在桌上,又邁步到床前将絲被疊好。
哪有這樣亂進他人房間的!
粗野小兒!不懂規矩!
“放肆!”蘇忘離氣得臉微紅,寬袖猛揮沖進去,“你是何人!”
這回該景湛愣神了,他将絲被放好,站直身子挑着眉看着蘇忘離,震驚中帶着茫然,茫然中又夾着憤怒,“師父,您怎地又忘了,一年前您下山收妖時收我為徒的啊。”
話裏卻全是無奈。
他這薄情師父,見人就忘,都與他相處一年有餘卻還未記住自己徒弟。
景湛仔細想想,這也确實不怪蘇忘離,畢竟這一年裏蘇忘離有事沒事下山除妖收魔,也不曾見過景湛幾面,也就只有近日才帶他一同除魔。
只是一見面便查他法術,景湛哪好好學過,每次抽查必要挨上“長恨”劍柄,他這師父也不心軟,說抽就抽,雖不至傷及命害,但也夠景湛受的。
景湛記得清清楚楚。
只恨蘇忘離毫無師徒情誼,不關心他,竟還抽他!
殘破畫面拼切完整浮于景湛腦海。
這一年裏,蘇忘離不常有幾次是在這蓬萊山的,每次回來都必定弄得一身血污,奄奄一息,也不讓景湛靠近,将自己關進房裏幾天後才出來,出來便又匆忙下山。
只留滿房血污衣物,白紗布匹。
景湛每次收拾那些滿是血污的白紗時總會心有餘悸,他這師父當真是個漢子,那白紗上還有黑乎乎的肉渣,看來是從自己傷口上削下來的,真是對自己一點都不留情啊。
不是說神仙都是仙體可自愈嗎?
但每次蘇忘離的傷口總要自己慢慢清理才可恢複。
景湛也總會想他這師父到底有沒有心,有沒有情,明明長了一副俊俏模樣,卻是薄情性子。
景湛回過神,一步一步朝蘇忘離走近,緩慢卻又不可擋,蘇忘離被逼的一步步朝後退,卻依舊挺着腰板,背着的雙手終于伸出一只攔住繼續往前靠近的景湛。
蘇忘離眼前畫面剎那間被分割開又重疊出模糊畫面——
一年前蘇忘離負命天帝下界收妖除魔保世間太平。
清冷覆雪的古鴉老林中,鮮血浸濕融化徹骨冰寒,皚皚白雪林眼過之處腥紅觸目驚心。
蘇忘離将占滿妖魔腥血的“長恨”收起,便聽到不遠處樹叢沙沙作響。
“誰!出來!”蘇忘離伸手朝旁邊草叢猛揮,強烈掌風裹挾一個少年模樣的人從漆黑灌木中掃出來。
魔?
不對。
蘇忘離蹙着眉走近男孩。
“你是誰?”蘇忘離負手玉立,垂眸凝視,晶亮的瞳孔裏映着男孩英俊的臉,他卻連頭都不願向下低一分。
“母親都叫我福貴,”男孩痛苦地坐在地上,一手撐地一手捂住腰腹。整個人骨瘦如柴卻皺眉緊盯蘇忘離,明亮的黑眼珠裏帶着濃烈的警惕和敵意。
“福貴?”蘇忘離嘴角有些抽搐。
本以為自己是個萬事不過心的逍遙神仙,但聽到這種名字時,還是止不住抽了抽嘴角。
本以為見過天下萬物,知其萬物名稱,但這稱呼卻是頭次聽見。
“我父親說了,這種名字好養活。”男孩似乎看出蘇忘離心裏在想什麽。
“我全家就在剛剛被那個東西殺了,我逃過來的。”
男孩這話說的極其平常,絲毫不像死了一家,喪父喪母的人。
他眼珠轉到眼角看向剛才那東西化成灰的地方,顯然是目睹了剛才發生的一切。
蘇忘離這才肯微微低頭看向他。
這話毫無破綻,可卻被他說的極其平常,确實不像剛剛失去親人,痛徹心扉的模樣。
但方才一瞬,蘇忘離清楚明确感知到邪祟魔氣,可當他再細察的時候,卻發現這孩子不過是個普普通通瘦骨伶仃的凡人。
蘇忘離揮手将衣擺攏到身後,傾身慢慢蹲下,動作極為緩慢,神姿高徹如瑤林瓊樹。
像是久病不動之人早已無了身體知覺,只能憑着感覺慢慢活動。又像極了玉山旁邊慵懶且奪人心魄的白狐貍精。
蘇忘離緩慢從寬敞雲袖伸出一掌輕覆男孩腹部,五根手指纖細修長。
琉璃金光自蘇忘離手掌發出。
男孩感覺到絲絲暖意從腹部傳進去。
他只覺痛處傳來絲絲癢意,發出骨肉接連的聲音,之後傷口便不再疼了。
蘇忘離收手,“你的傷都已經治好了。”他說着站起身,轉身揮袖騰雲要走,腿上卻傳來濃烈熱意,忽得千斤重,他竟被這男孩一把抱住腳腕。
“您是仙人對吧!”男孩擡頭看着他,兩眼瞪得極大。
蘇忘離感覺到腿處傳來濕潤觸感。
這男孩竟留了一身冷汗,連衣襟都浸濕了。
受了那麽重的傷一路跟着妖物跑過來,冰天雪地卻一身冷汗。
他是怎麽忍過來的。
蘇忘離蹙眉眯眼,面如寒霜利劍。
只見他直起身跪在蘇忘離旁邊,兩手緊緊抓着蘇離衣角,生怕這人轉瞬就消失了。
“求您收我為徒吧,我也要像您一樣!我要報仇!”
——你要成仙人對吧!帶着我吧!我陪着你!我們一起!
不知為何,許是此時此景,許是這孩子滿身意氣,讓他有了并不算美好的回憶。
“你可知,跟我回蓬萊修煉需受難以煎熬之苦,”蘇忘離離慢慢蹲下來,幾不可聞的嘆了口氣,一雙挑着尾泛着光的狐貍眼平視男孩,“要無怨無恨,一心向善,不可報仇,你可能做到。”
男孩看着他,一雙琥珀色眼珠裏映出蘇忘離白淨冷淡的臉。
男孩第一次近距離觀察面前這人。
便一瞬被那雙眼勾了魂。
所謂“相由心生,境随心轉”,男孩在蘇忘離的眼裏不僅看到了所謂星辰大海,更有這人世間稀缺的真誠溫柔。
明明是個歷經萬事,不在乎一切的神仙,卻偏偏藏着骨子裏的深情。
男孩一動不動的看着蘇忘離,他就像溫柔清冷卻又帶着暖的泉水,将人層層包裹其中。
男孩回過神,他皺着眉,咬着唇,雙手緊緊攥着蘇忘離的錦織白紗,也不知過了多久,冬風依舊刮着,不似方才妖物吼叫,卻似乎更加瘆人。
男孩終于不再看蘇忘離,他低下頭,緊咬的唇松開,仿佛用盡全力将一切都放下,嘴唇張開,“好,我願心中無雜念,一心歸蓬萊。”
蘇忘離一手拽住他的胳膊不費力的将他從地上拽起來,這才發現,男孩竟比他矮不了多少,“從此以後,你且随我潛心修煉。”
蘇忘離看了看這四周,又嘆了口氣,“今兒正值冬至,這滿地白雪還未消。”
蘇忘離聽這冬風瑟瑟,天将亮,邊際泛出如諸懷水詣魚精肚皮的青白,遠處草房中隐約可以看見幾盞零星火光。
許是當年這孩子目光太過炙烈,又或是只身于空曠冷清的蓬萊仙山太過寂寥,也或是這孩子的身影與往事相重合,便這般鬼使神差收他做徒。
畫面漸漸模糊消失,眼前是這個不似一年前那個瘦弱的男孩。
“景湛......”
涼風起将夕,夜景湛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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