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仙君關心徒弟
陳耀祖本就沒吃多少,這時也更是吃不下去,将金片包裹的竹木筷子放下,似乎想到什麽,搖搖頭又嘆口老氣。
“泉兒今早上便醒了,只是受到的刺激太大,片刻間接受不過來,一直卧在榻上飯水不進。家妻不安心,一天都守在泉兒榻邊照顧。”
家妻指的是誰衆人心中都有數,昨晚陳九泉氣急攻心吐血暈厥便能看出二夫人心中焦急。
“那大夫人緣何不來呢?”景湛挑眉,手持白玉瓷勺在奶白湯頭裏來回攪着,白嫩抄手随着攪動來回翻滾。澆上紅油的抄手似是披了層紅紗,一個個嬌豔欲滴,等着被一口吞下。
“唉,姚兒總覺得是自己的過錯,便将自己關進房裏,說要抄經念佛百遍才肯出來。”
“百遍?!”景湛細眸圓睜,咧嘴嗤笑,“那這要抄到梨樹都開花了也未必能出來吧。”
“景湛!不得無禮!”蘇忘離見景湛口無遮攔,一雙星眸浸着寒光立刻剜過去。
景湛立馬閉嘴,埋頭喝自己面前的龍抄手。
“陳老爺,那大公子是否也是這幾日回來?”蘇忘離轉首望向陳耀祖。
“應該就是這幾天的事吧。”陳耀祖又嘆了口氣,似乎并不想談這些。
“兩位道長先用膳,恕陳某招待不周,家事纏身便不再多留,兩位道長廂房已經安排妥當,到時讓珍兒帶兩位過去,陳某先告辭了。”陳耀祖朝蘇忘離兩人行了禮,急忙朝後院走,岳永林也作揖行禮,擡腳去追陳耀祖。
“師父,你說他倆那麽急着去幹嘛?”景湛吞了個抄手,一張嘴塞得滿滿當當,咕嚕着朝蘇忘離道。
“切莫多管閑事,安心吃飯。”蘇忘離語氣冰冷,不動聲色将自己未動的抄手推向景湛,緩又起身夾了個已經涼透的葉兒耙。
—
“陳兄!陳兄留步啊!”岳永林一手提着礙事的錦繡衣袍,一手要去攔陳耀祖。
“何事?”陳耀祖無奈停住腳步,一雙鷹眼敏銳犀利的瞪向岳永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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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匹的事......”岳永林擺着張笑臉,卻因面目鐵青,眼袋耷拉着顯得異常醜陋怪異。
“先等這件事過去了再說。”陳耀祖顯然沒有任何心思去談生意上的事,更沒心思去理會岳永林的事。
倏的,陳耀祖嗤笑一聲,目光閃電般從遠處落到岳永林身上,一臉鄙夷,又是一聲嗤笑道:“鎮上傳的确實不錯,當真是為了榮華富貴連女兒都能賣,你那寶貝閨女剛逝,你這當爹的今兒個就跟我談布匹生意,倒不如做點正事,給你女兒好好找個棺材埋了,讓她早些安息。”
“這......想容都已經嫁到陳家來了,已是陳家媳婦兒,這事也不用我來操辦才對......”岳永林仍是笑着。
虛僞至極,惡心至極。
“呵!你就不怕她變成厲鬼回來索你的命!”陳耀祖氣急,一張枯黃老臉氣得發黑,寬袖狠狠一擺,不再理會岳永林,朝後院走去。
陳府東院
“兩位道長請,這便是為兩位備置的廂房。”珍兒便是剛剛那個上菜的侍女下人,她長相并不出衆,心思卻巧的很,将蘇忘離和景湛各自引入房中。
“若有何事,盡管吩咐珍兒就成。”說罷便委身出了東院。
蘇忘離站在院裏瞧了會。
這東院不大,但木雕窄長廊交錯着,之後便是三間客房,兩間對着,蘇忘離和景湛各住一間,另一間挨着蘇忘離的房間,房門上了鎖。
蘇忘離轉身進門,客房不大,卻精致的很,有些發黃的牆上挂着幾幅書法和水墨畫。一張方木桌子擺在房間中央,兩旁各一把雕花木凳。
往裏瞧去,一張窄榻上鋪着素蘭錦被,榻上簾紗也是素蘭色。
蘇忘離沒做停留,朝對面景湛屋裏走去。
進了門,只見精湛正鋪着被子,明明是剛鋪好的床鋪,他竟又重新鋪了便。
真是事兒多。
“咳咳”
景湛專心致志的鋪着床被,直到蘇忘離咳了兩聲才反應過來,笑着走過去喊了聲師父。
蘇忘離沒理他,徑直坐到木凳上,示意景湛也做下。
“你可感覺到這陳府哪裏不同?”蘇忘離道。
景湛先是茫然,後又漸漸清明,蹙眉眯眼,“你是說陳姚氏?”
“你說這個陳姚氏自從陳九泉大婚那天之後就把自己關在房裏說什麽抄經誦佛,你說她是不是操縱岳想容的那個邪祟?”景湛道。
“現在一切都不能确定,”蘇忘離一張俊臉此刻冷的像寒霜利劍,“總之,要小心。”
蘇忘離說完最後一句便起身回了房間。
景湛依舊坐着,一臉呆滞,許久才回過神來。
小心?
他那尖酸刻薄高高在上的師父剛才是在關心他?
景湛不知道心裏此刻是些什麽滋味。
畢竟這一年多裏,他這師父不是拿“長恨”抽他便是罵他,從沒給過他好臉,現在居然給他說讓他小心。
景湛像塊木頭似的擡起手在另一條胳膊上狠狠掐了下。
“嘶——”
真疼。
不是做夢。
這天晚上陳府岳家整個鎮上人心惶惶,生怕又有什麽邪祟鬼怪出來索命,但什麽事情都沒再發生。
岳想容按照陳家規矩下了葬。
陳九泉剛娶得媳婦兒在新婚那晚便一命嗚呼。
鎮上頓時流言四起,傳的是那般難聽。
都說這陳家以前肯定幹了什麽喪盡天良的事,被詛咒了,才惹上這些個禍害,四個兒子死了倆,剛過門的兒媳婦連房都沒圓便去了地府找閻羅王。
傳的極其低俗難聽。
可沒過一天,新的流言又起來,這回卻是針對岳家的。
有人說岳想容是個賤胚子,是個蕩.婦,與人有了婚嫁還和王生去偷腥,大晚上的不知死活去巷子裏私會,竟被窮奇那只怪物撞見給撕了。
真是惡有惡報。
流言從岳想容身上到岳永林身上,說岳想容不幹淨,品行不正,都是當爹的這個沒教好,這個當爹的也是個品行不正的,那陳家布匹做的那麽好,還不知道裏面加了些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買了不買了,用些普通布料最起碼對自己好。
沒想到這流言竟真應了現。
不出幾日,買了陳家布匹的人就渾身起紅疹,密密麻麻,瘙癢難耐。
緊接着,陳家布匹再也沒人敢買。
一連幾天一匹都賣不出去。
等景湛再見到岳永林時,整個人瘦了一整圈,見到他們那臉上再也笑不起來了,一張老臉枯凹進去,朽木一般,異常憔悴。
景湛不禁嗤笑,心中冰冷。
這生意落魄比死女兒的打擊都強。
又過了幾日,黑水鎮似乎恢複往日寧靜,窮奇再也沒出來興風作浪,鎮上也都各自忙活各自的。
這天兩人回到陳家後,發現大堂裏坐了個男子,見兩人回來便笑着站起來朝兩人行禮。
直到離近了蘇忘離才看得清楚,這男子竟比景湛還高出幾分,一雙鳳眼勾着,挺直鼻梁下一張輪廓鮮明的薄唇,玉色發帶束起高髻,端的是朗朗如月,偏偏神姿。
“兩位便是雲臺山來的道長吧,在下陳含笑,見過兩位道長。”
陳含笑披一件海棠花紋月白袍,聲音輕緩,活脫脫一彬彬有禮的陌上公子。
蘇忘離朝他點頭示意。
景湛只是挑眉打量着他,只覺這人惺惺作态,搔首弄姿。
“我也是今日薄暮時分才剛進門,還沒坐穩。”陳含笑嘆了口氣,“但父親從信裏将一切都道明了,唉,真是家醜啊。”
蘇忘離安慰道:“陳公子不必傷心,小公子這幾日都待在房中,我已經将那間房設上結界,邪祟傷不了他。”
“那便多謝道長了。”
陳耀祖這幾日看起來着實沒有氣色,整個人總是精神欠缺,渾渾噩噩。
他從朱紅倚上站起來,朝幾人擺擺手,“老夫有些乏了,先去歇息了,兩位道長,影兒,你們也早日歇息吧。”說罷便走出大堂。
陳含笑作為陳家大公子,自然盡心盡力将兩人送回東院。
“不知陳公子可有聽聞鎮上流言?”蘇忘離似乎是在沒話找話,閑聊着。
“偶有耳聞,但流言畢竟不可信,兩位道長也就聽聽,圖個樂子罷了。”
不得不說,陳含笑總是能将別人問的話很好的圓回去。
這般才華,屈身做個郎中可惜了。
“那兩位道長好生歇着,含笑擔心泉兒,這便告辭了。”陳含笑說完便行禮出了東院。
兩人能感覺到,整個陳府都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到底是哪裏出了錯。
蘇忘離理不通想不懂。
他輕嘆口氣,不再去想,剛要吹掉蠟燭,便聽到敲門聲。
“師父,”景湛聲音很輕,“你睡了嗎?”
蘇忘離懶得跟這皮孩子說話,也不知這人找他何事,便沒好氣地回了句,“要睡了。”
果然屋外沒了聲音,就在蘇忘離一度以為景湛已經走了的時候,門外聲音又響起來,“我有事想跟您說,師父。”
蘇忘離別無他法,便将門打開。
只見景湛一臉心事重重的樣子,進屋又将門關上。
也不怪他心事重重,換成蘇忘離也是這麽一副模樣。
兩人在這黑水鎮待了已經有半月還多,除了來到第一天見過那窮奇之外,便再沒碰到過它,也不知道那身軀龐大的怪物能躲到哪去。
自從岳想容和王生被害之後,那窮奇也再沒出來作惡。
兩人本是下來除妖,沒想到卻碰到了有人使“絕煞傀縱”這一禁術。
而景湛卻比蘇忘離多了件心事,他到現在都不知蘇忘離怎麽會懂“金佛滅魂咒”這一禁術。
“師父,你不覺得陳耀祖最近很奇怪嗎?”景湛望着那豆大的燭火,燭火搖曳不停,像極了毒蛇腥紅的信子。
“他兒子陳含笑馬上就要連命都沒了,而這陳耀祖天天一副死氣沉沉的樣子,一點都不着急,要是換成別的人,自己四個兒子死了兩個,這一個看樣子也被惡鬼纏上,難道不應該哭天喊地的求我們幫忙嗎?”
“......”
“師父你還記不記得陳九泉喜房內暈倒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景湛再無平常嬉笑表情,“他說他那兩個哥哥到死都不放過他。”
“......”
“看來,這四個兄弟以前關系就不好。”
“你身上的傷......怎麽樣了?”蘇忘離沒回答自言自語的景湛,突然問了句不着邊際的話。
“啊......”景湛一時反應不過來,迷茫的眨了眨眼睛。
兩人隔着木桌相對而坐,瑩瑩燭火在景湛深邃挺拔的五官上烙下陰影,同時也在蘇忘離秀氣冷漠的臉上打下陰影,兩人面上皆呈現出燭火溫暖的橙紅光影。
蘇忘離能清楚看到景湛緩慢眨眼時卷翹将睫毛下一雙琉璃眸閃映點點燭光,景湛自然也是。
屋中靜寂一片,只能聽到兩人纏繞在一起的呼吸聲此起彼伏,兩人就這麽對視片刻,終于覺得臉上被燭火烤的火辣辣的熱,才錯開視線。
“師父,你一點都不關心我,這都過去多久了,你才問。”景湛臉上尴尬笑着,語氣裏若有若無帶點怨氣,企圖遮掩心中微妙異樣。
蘇忘離其實一直注意景湛的傷口,但礙于面子,不好問出口,直到今天看着景湛似乎還有些隐忍疼痛才鬼使神差問出來,沒想到一句話出來,那麽尴尬。
“師父不用擔心,已經都好了,我皮糙肉厚的,那點小傷根本沒事。”景湛瞧見蘇忘離有些發紅的耳根,耳垂在燭火中露出一搓白色絨毛,能看清其中血絲,薄的近乎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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