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仙君與彩兒

蘇忘離一凜, 窮奇,那個牛身怪物?

他問:“那你知道, 自己是誰嗎?”

離音的聲調宛轉悠揚,使得剛剛歸真的清澈魂靈心中平靜,便努力回想,回答蘇忘離的話。

“我是木精,窮奇都喚我彩兒。”少女老實回答。

“可我從未感知到黑水鎮有妖靈存在。”

這倒不怪蘇忘離沒有恪盡職守, 而是這小木精連妖力都少的可憐。

少女慢慢将一切都想起來,悲傷更甚,透明的彩色眼眸中充斥着鮮紅:“我曾是一棵長在黑水鎮外的花樹, 只是從未開出過花,修為更是低下。”

“那你緣何而死?又是怎樣認識窮奇?”

少女愣了一下,而後泣不成聲, 聲聲錐心:“我不想死,我孤單的長了那麽多年, 我遇到了窮奇, 我終于開出花了, 我不想死......他們……他們逼我……他們要摘我的花,他們砍了我的枝子……他們放火燒我……”

少女似乎憋了太久, 心中萬千傷苦痛楚急欲與人傾訴,蘇忘離耐心的彈奏“離音”, 景湛這急性子的人此刻也安靜地站着, 染坊很靜, 只有彩兒空寥的, 斷斷續續的聲音慢慢訴說。

原來,這彩兒本就是棵種在黑水鎮外的花樹,幾年來終于忍受風吹雨打成了參天大樹,卻終是不開花。

豔陽春裏,和風徐徐,鎮中兩三人樹下鋪席而坐,喝茶聊天談笑風生,自在快活。

夏暑時分,熏風悶熱,正是一年中最閑的日子,鎮中三兩人一群蔭涼中消溽暑,樂得清閑。

素秋霜日,金風涼爽,麥田橙黃碩果豐收,彩兒黃葉打着卷兒伴着歡聲笑語送鎮民回家。

深冬臘月,朔風呼嘯,家家戶戶添了碳火,屋中暖和安逸,彩兒頂着光禿禿的樹枝屹立于冰天雪地的寒霜中,瞧着紙糊窗上映出橙紅燭光,一家家和樂融融,她便也心中歡喜。

在一天晚上,彩兒終于化成了精,煉出了人形,她盤腿坐在樹下,期待的瞧自己的新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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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看看自己白嫩的小手,再看看自己細小的胳膊,小手拍一拍嫩呼呼的小臉,櫻桃小嘴一瞬間便笑着咧開了,一雙亮晶晶的杏眼彎成月牙。

她正歡喜着,左蹦右跳着,眉開眼笑着。

連遠處踉跄走來的人都沒發現,直到那人一屁股坐到樹下,嘶啞的咳嗽聲将彩兒吓傻了,甚至忘記躲回樹幹裏。

男人胸前一大片鮮血,衣裳各處破爛不堪,胸口帶一道長長的瘆人刀疤,皮肉朝外反綻,血肉模糊。

他臉上腫出一大片,眉眼中卻是藏不住的硬朗桀骜。

兩人大眼瞪小眼就這麽僵持了許久,男人啐出一口血唾沫,沙啞地朝彩兒道:“有水嗎?”

彩兒這才反應過來,吓得立刻化出原形縮進樹幹裏。

男人大口喘粗氣,看到彩兒鑽進樹幹愣了兩三秒,沒害怕反而笑起來:“是個小妖怪啊。”

說罷擡手使出僅剩的力氣敲打樹幹,男人力道狠,下手沒輕沒重。

彩兒被他打疼了,便又鑽出來,瞪着雙杏仁圓眼小聲吼他:“你,你做什麽!你為什麽打我!”

男人瞧着他,突然笑了:“你不是妖怪嗎?你要是生氣殺了我不就得了?”

彩兒被他的話問的一時間呆住了。

男人嗤笑起來,暗自嘲諷,覺得這小妖精正想着該用什麽方法把自己抽筋扒皮生吞活剝。

一聲膽怯的話語将男人心神拉回。

“我,我為什麽要殺你?”彩兒怯生生的問了句,她呆住那一瞬間,心想着這男人是不是得了失心瘋才胡言亂語。

“因為我是人,你是妖,你不殺我我就會要你的命,把你那雙圓鼓鼓的眼珠子扣出來喂狗。”

話說的恐怖陰森,他說出來卻平淡無奇,甚至帶着笑,彩兒吓得渾身顫抖,連原型都忘記化了,伸手就想護住自己那雙可憐的眼睛。

“你,你,你是人又怎樣,我是妖又怎樣?”彩兒說的硬氣,聲音卻稚嫩的很,配上她堅定的神情和膽顫的身體,一副小大人的模樣。

“妖和人根本沒什麽不一樣,不能因為這點不同便要為敵,再說了,人有惡人,妖也有好妖。”

月光灑在樹上,風吹樹葉簌簌。冷風淩厲的刮磨着男人混身的傷口,他瞧着彩兒那天真模樣,忽然道:“你倆倒是很像”,男人忽然眯起眼,咧嘴露出沾滿血的牙,笑的猙獰:“尤其是說話的語氣,天不怕地不怕,一副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模樣,真是傻得可憐。”

彩兒聽不懂男人的話,她以為男人也聽不懂她的話。

“我,我要和人好好相處。”彩兒看他沒有表情,以為男人還沒聽明白,怯生生又硬氣的說道,“我要和人好好相處!”

男人盯着她。

好好相處……人和妖怎麽能好好相處,人妖本就殊途……何來好好相處!好妖又能怎樣?

男人想笑,可他卻笑不出來,胸口的生疼密密麻麻鑽進他骨縫裏,一股強烈的怨氣在其中胡亂沖撞,刺穿他的心髒。

“我最讨厭你們這種自以為是的妖!”男人弓起鼻梁面露兇色,扶着樹幹搖搖晃晃站起來,“所謂的好妖,不過是…”他喘着粗氣,從嘴裏硬生生擠出幾個字:“愚蠢、懦弱、廢物、傻子!”

他就在彩兒驚恐的注視下,狠狠地踢着樹幹,踹着,捶着,打着,他力氣大的厲害,抱着樹幹使勁亂搖,大片大片樹葉落下來,枝幹被折斷。

彩兒被打的難受,也不敢張嘴大哭,咬着下唇硬生生的忍着,淚水卻止不住一顆接着一顆往下掉。

“還手啊!殺我啊!”男人眼底迸發出強烈的仇恨,沙啞地朝彩兒大吼。

“不……不行……我要和人好好相處……我……我不能害人……”彩兒吓傻了,被打疼了,伸手抹眼淚,喘着氣,小小的身子一抽一抽的。

男人聽了哈哈大笑,不打了,只是在笑,笑着笑着,不笑了,蹲下瞧彩兒,伸出帶繭的拇指粗暴的将她臉上淚水抹去,只是輕輕一抹,彩兒白嫩的臉蛋便現出塊紅痕。

“丫頭,別太相信人。”

說罷站起來,朝遠處黑暗樹林踉跄走去,心情似乎變好了,竟開始輕輕哼起歌。

他嗓音粗啞,不太好聽,但哼的曲兒卻是溫柔極了,他漸漸走遠了,彩兒模模糊糊聽不太清,依稀有兩三句跟随風飄進她耳朵。

“結發為夫妻,恩愛兩不移。歡娛在今夕,嬿婉及良時。努力愛春華,莫忘歡樂時,生當複來歸,死當長相思......”

“丫頭!”男人忽然轉過身朝她喊,“別那麽傻。”

他凝視着她,嘴角越咧越大,笑裏八分扭曲,兩分苦楚。

彩兒瞧着他,他正朝彩兒笑着,筆直的身材挺立,微風帶起他粗布衣角,天上星河璀璨,而他身後,是沒有光亮的無邊黑暗。

“我曾昂揚鬥氣,誰料世人笑我不自量力!”

說完轉身,朝那無盡黑暗走去,黑暗如同怪物大口将他吞噬,那抹挺直身影漸漸消失不見。

唯有花樹下那被男人掰折的樹枝,晃落的殘葉,斑斑的血跡,遍地的狼藉,昭示着有那麽一個瘋癫男人,深夜渾身帶血,在此處路過。

從此,彩兒依舊過着和原來一樣的生活,春夏秋冬四季更替,她總是孤零零一個人,立在黑水鎮旁。

也不知是第幾個春夏秋冬了,今天的彩兒正變出人形懶洋洋的倚着樹幹。傍晚的天空紅的發光,夕陽猶如巨大的火球嵌在西邊雲霞中,給蒼穹鍍了道金邊。

深秋時節,麥子早就熟透了,彩兒用力吸吸自己小巧的鼻子,麥香味依舊從四面八方湧過來,滑入她的鼻子,将她包裹在中央,舒服極了。

彩兒那雙杏眼迷迷糊糊的要阖上,正巧望見遠處雲霞邊跑來一頭小烈犬,小烈犬逆着光,周身漆黑一片,除了黑色的身影什麽也看不見,知道跑近了,彩兒才發現這根本不是什麽烈犬。

那烈犬分明一副小牛羔的身子,背上還有一對小巧透明的翅膀。

彩兒見他跑近,不遠處又停下了,四目對視,小牛羔那雙黑珍珠眼眸裏滿是藏不住的恐懼和警惕,他擡起腿朝後退了幾步。

“別讓他跑了!那個妖怪!把他殺了!”嘶啞的吼聲從牛羔跑來的地方傳過來,那兩個人離得遠,彩兒望的不真切,但或許是看不得別人受苦,又或許是都是妖。

彩兒立刻朝小牛羔擺手大喊:“你,你快過來!你躲我樹上去,他們找不到你!”

小牛羔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呲牙咧嘴瞠目結舌面如虎豹,但這小小的牛羔做出這種表情竟意外的可愛。

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小牛羔無法,只能順着彩兒說的做,他跑過去,一雙翅膀在這牛身上越發小的可憐,他努力揮舞着翅膀,一張臉擠在一起,翅膀慢慢揮動,将牛身托起離地面半寸,又承受不住的脫力,小牛羔措不及防摔倒在地,吓得他“哞”的叫出聲。

彩兒瞧着他,心裏幹着急,急得直想笑,“噗哧”沒忍住笑出來,小牛羔立刻擡眸瞪他。

眼見身後兩人越跑越近,本來似黑點的身子漸漸出挑放大。

“你說你生對翅膀有什麽用?”彩兒嘴上嫌棄,手上卻牢牢抓住牛腿,使盡全身靈力才将自己和這頭笨牛給托上來。

“哞......”

“噓......”

牛羔看似要開口反駁,嘴剛張開被一只白淨小手捂住,彩兒皺眉瞪他,另一只手伸出食指豎在嘴前,讓他閉嘴。

牛羔一張嘴被緊緊捂住,只能那那雙牛眼氣呼呼瞪她。

“窮奇呢!剛剛明明看見跑過來了!怎麽沒了!”其中一人手持長劍,話語狠惡添着戾氣。

“你說你能不能別那麽暴躁,急什麽?那玩意兒怎麽說還是個幼崽,什麽都不會,能跑多遠?指不定藏哪去了。”另一人拿塊方帕懶洋洋的擦拭自己滴血的利劍。

“可惡,差一點就抓到了!看我抓了不扒了他的皮!”戾氣沖天的青衣男子長相周正,那雙滿帶狠戾的眼眸卻和他那一身青衣格格不入。

“哎哎,師兄,這可得說好了,這提升靈力的玩意你可不能一人獨享,一人一半。”另一青衣男子長相平常,一雙丹鳳眼卻委實勾人,他慢悠悠将銀刃插回劍鞘。

那人唾罵幾句,兩人便跑遠了。

牛羔使勁搖着頭,四蹄并用把彩兒捂住自己嘴的手扒拉下來,也不看她,氣沖沖的要往下跳,彩兒見他這樣立馬抓住蹄子将牛羔拽過來,再次捂住他嘴。

柔嫩的聲音沁着幾分薄怒:“你這小牛羔怎的這麽不聽話,那兩人萬一沒走遠你這樣下去豈不是送命!”

牛羔四條蹄子撲騰個不停,“你,你別捂我嘴!”

彩兒忽然愣神,他能想到這牛羔是個小妖怪,但沒想到這小牛羔會說話。

“那你別喊。”彩兒将手從他嘴上拿開,另一只手緊緊将他抱在懷裏。

“你,你別抱着我......”小牛羔的聲音低了幾分,稚嫩脆生。

彩兒在這呆的時間長了,什麽東西她不知道,盛夏深夜裏,鎮裏還有對璧人常在她樹下卿卿我我,開始看的臉紅,漸漸地便當作平常事,跟看戲似的,有趣極了。

“怎麽?你一個小妖怪害怕姐姐占你便宜?”彩兒笑出聲,像銅鈴,清脆好聽。

“你!”牛羔氣急正欲發作,立馬又被捂住嘴。

“噓......”

只見樹下那兩個青衣男人又轉回來,丹鳳眼那個似乎察覺怪異,擡頭朝樹上瞧。

兩人瞬間倒吸一口涼氣,立刻屏住呼吸。

樹葉濃密茂盛,一陣秋風吹過簌簌作響,将兩人完完全全掩沒其中。

男人什麽也沒看見,便笑了聲,雖是在笑,但令人心寒。

“既然在這裏消失了,那就去黑水鎮裏瞧瞧。”丹鳳眼朝那暴躁男人說了句。

暴躁男人還想說點什麽,便被丹鳳眼給拉走,朝遠處鎮裏走去。

直到兩人再次消失,彩兒才将牛羔放下來。

“喂,小牛羔,那兩個人幹嘛要殺你,兇兇的。”彩兒整日在這裏哪也去不了,終于來了個小妖怪陪她,她高興的恨不得立馬将這小妖怪了解的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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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詞參考的是蘇武的《留別妻》,時間這個問題,架空嘛,別細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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