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仙君感念

“你抱抱我吧……”槿木顫抖且膽怯的聲音從暮江天脖頸間傳來。

“槿木, 你喝多了,我扶你去床上睡。”

暮江天強迫自己保持清醒, 然而當槿木雙唇附上來的那一刻,心底最後防線也全部盡數崩塌,所剩無幾。

深巷屋舍,漫漫長夜, 燭火搖曳,傾盡纏綿。

舍外杜鵑花開的正旺, 一簇簇淺淡鵝黃經過雨水滋潤出落得更加亭亭玉立,舍內一豆燭火橙黃照亮全部旖旎暧昧, 兩抹身影交錯倒映于娟白帳幔之上, 端的是抵死纏.綿。

第二日,當光輝照耀整個灰青蒼穹, 自遠處天際邊如千軍萬馬奔騰而來時,這場下了将近半月之久的梅雨, 終于不舍得的離開了。

暮江天不知何時已經穿戴規整,或許是在天還沒亮的時候,或許是在槿木熟睡之後。

他坐在舍內糾纏一晚的榻邊,背挺得筆直,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上沒有過多表情, 就這般瞧着床上那個累了一晚的人兒, 直到天放亮。

晨光透過潮濕的木窗撒進來, 照亮榻上蒼白的小臉。

槿木絲毫沒有要蘇醒的痕跡, 一對細長娥黛眉緊緊蹙在一起, 卷翹眼睫細弱地顫抖,兩手緊握被單,似乎是做了什麽噩夢,嘴中一直喃喃自語。

暮江天離得遠,聽不到,便輕緩的彎下身,湊近那張被蹂.躏的紅腫的唇。

“別走......江天......別留下我一個......”

他終于聽清了,那雙不曾顯露任何心思的眸中閃過一絲不舍。

不可察覺的輕嘆一口氣,緩緩地起身走至門口,卻停住了,雙腿如同灌滿熔鐵石漿,硬生生的拖住他,渴求他留下來。

複又轉身,再次來到槿木床邊,彎下腰,在那肖想裏最後一次留戀。

不舍的直起身,伸手輕柔的為槿木撚好被褥,暮江天大步跨出門口,将門溫柔的掩上,再也沒有回過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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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床上的人兒眼珠轉了轉,緩緩地睜開眼,伸手抹去臉上那滴淚水,那是暮江天留下的。身體如同被雄壯烈馬踐踏過一般,後面更是火辣辣的燒着,槿木覺得太痛了,簡直痛到心裏。

明明是自己渴望的一晚,為何到頭來,傷心的依舊是自己。

他将腦袋一點點縮進潮濕的被褥中,埋在一夜泥濘裏,房間空靜一片,只剩壓抑又微弱的抽泣聲。

暮江天為槿木備好早飯,将自己住過的房屋收拾整潔,去書房中待了片刻,在木架上拿下兩本畫冊。

他看着話本,臉上漸漸散開笑意,就是這兩本畫冊,一本是他來的第一天,槿木滿臉通紅的從他手中搶走的那本,一本是槿木拿話本時,沒站穩落入他懷中的那本。

将兩本畫冊放入自己随身帶的包袱中,就這般準備好一切,在離開之前,再沒去過槿木房間。

槿木起來時,暮江天已經離開了。

他渾渾噩噩的坐起身,發現自己的身體清爽幹淨,已經被清洗過了,托着酸痛的腰複又苦笑,他這般細心體貼之人,自己又怎能不動情?

一晚上的折騰使他饑餓難耐,本想去弄點吃的,但經過書房時,卻鬼使神差的邁進去。

書房中央不大的老舊沉木方桌上,安安靜靜地放着一份書信和一副字畫,那是暮江天離開前留下的。

槿木打開那份書信,本想裝作不以為意的臉如同面具皲裂破碎,瞬間垮下來,眼圈泛上通紅,一顆顆淚珠自眼眶滑落拍打在那封書信上,那娟秀的字跡上。

——槿木臺鑒

多日叨擾,實屬無奈,費神之處,泥首以謝,茲奉上拙作,尚望笑納為幸,只是,世不安穩,妖魔作祟,暮某需待命制止,只是暮某不才,只第一眼便對汝動情,吾有一不情之請,槿木可願等吾,待莺初學啭,蝶欲試飛,吾必歸來,以十裏紅妝娶汝。

槿木将書信折好如似珍寶的放入懷中,複又打開桌上字畫。

潇灑娟秀的幾個大字躍然紙上。

——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槿木将字畫擁入懷中,哭的泣不成聲,心中卻似暖流湧動。

他使出全身力氣,重重的點點頭。

“吾願待君歸......”

春去秋來年複一年,家家都有故人歸鄉,而浩浩蕩蕩的人群裏,卻始終沒有暮江天的身影,除妖降魔對于槿木來說沒有多麽重要,他只盼着暮江天可以回來就好。

槿木相信,他定不會騙自己。

院中的杜鵑花又開了,今年連綿梅雨又開始下了,槿木等着暮江天的日子已經數不清了。

直到後來,槿木甚至一整天都坐在暮江天住過的那個房間,躺在他的床上,思念他留下的氣息。而在這間房的牆上,卻挂着另一幅字畫,那是槿木寫的。

——風月入我相思局,怎堪相思未相許。

後來,甚至連深夜不能寐時,他便抱上自己的被褥,跑到暮江天房間中,在滿是他熟悉的氣息裏,安穩的睡去,等着等着這便等成了一種習慣,想着想着也想成了一種習慣,思念着暮江天,也成了一種習慣。

日子如白駒過隙,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十個春秋,妖怪縱橫猖狂,百姓擔驚受怕流離失所。槿木卻依舊沒等來暮江天,也不知他過的怎麽樣,有沒有受苦,有沒有想到他,他想去尋他,但卻害怕他離開了,暮江天回來後找不到他會擔心。

他現在才明白,原來自己孤獨活了大半輩子,只有與暮江天相處的半個月的那些日子裏,才是他此生最快樂的時光。

又是一年梅雨時節,北方道觀琉山雪潭終于聲名大噪,槿木同往常一樣起早買菜,魚攤已經沒有了,賣雞蛋的杜大娘已經老得走不動了,但雞蛋攤還在,只是人卻成了她的兒子,對他閑說道:“哎呦,槿公子又來了呀,槿公子聽說琉山雪潭沒?真是咱們凡間的神仙啊!自從有了琉山雪潭,咱們老百姓都不用怕那些惡鬼怪物啦!對了,聽說琉山雪潭的掌門姓暮,叫,叫什麽來着......”

槿木本是邊挑雞蛋邊安靜地聽他同自己絮叨,可聽到暮字時,挑雞蛋的手陡然頓住,溫潤笑容也僵在臉上,擡起頭仔細的聽他說,生怕漏掉一個字。

“叫暮江天,對,就是叫暮江天,”男人因為想起來,表情豁然開朗,“聽說他要成親了,還是和共患難的青梅竹馬,啧啧,沒想到琉山雪潭的掌門竟是個癡情種呢。”

啪——

雞蛋從手中脫開,掉落在地,脆皮薄殼瞬間碎開,流了一地黏稠黃水。

“哎!槿公子你這,你這是怎麽了?”男子看到自家雞蛋碎了本想訓他,但擡眼瞧見槿木一張慘白鐵青的臉,要罵的話憋到一半硬生生換了句。

只見槿木顫巍巍後退幾步,擡腳本想逃,卻在轉身時被男子拉住:“槿公子,這,還沒給錢呢。”

槿木這才恍過神來,胡亂摸索着從口袋裏拿出幾兩碎銀子給他,轉身就跑。

男子本想将多的銀子還他,但還沒說話,擡頭便見槿木跑遠了。

他徑直跑回自己房裏,但心中不安越來越強,便又去了暮江天那間房。

躺在他躺過的床上,渾身猛烈的顫抖才漸漸消失。槿木不信,他想那只是同名同姓罷了,暮江天不可能忘記他,不可能忘記他于他許下的諾言,天下同名之人何其之多,一定只是巧合罷了。

自那以後,槿木甚至不常出門了,他怕再聽到些同名同姓的流言蜚語,只想将自己封閉起來,在這個舊巷中,在這方院舍裏。

但他卻不知道,那人早已是柳山雪潭掌門,受人敬仰,膝下兒女成雙,他早已忘記沐川這座小城,忘記他來躲雨時住過的這戶人家。

吾願待君歸,君歸卻無期。

深胡舊巷裏,紛紛草木茂盛之時。

槿木躺在暮江天的床上,懷裏依舊是那封卷邊舊書信,一雙桃花美目再不複當年羞澀明亮模樣,但雙眸中卻依舊是牆上那幅字畫。

院中杜鵑花腐朽飄落,房內那株槿木,也已閉上雙眼,再也沒有醒來。

梅雨綿細紛紛,舊舍裏草木深。

柳徹寒收回配劍,景湛握住神器。

似乎也想通了這件事。

蘇忘離說的沒錯,這已經過去将近百年之久,暮江天早就已經不在人間,去入因果輪回了。

而槿木卻因執念太深不願踏過鬼門關走上黃泉路,硬生生的将自己縛于字畫之中,癡傻的等待暮江天歸來。

神器最終歸屬于景湛,沒了神器支撐,槿木根本撐不了多久。

渾身猩紅的他大聲哭喊着:“為什麽!暮江天!你為什麽不等我!為什麽啊!為什麽啊......”

漸漸的,聲音沉下去,他捂臉低聲抽泣起來。

耀眼明媚的陽光之下,槿木身體寸寸化為紅色星光,如同漫天飛舞的紅色蒲公英,随風飄向無邊天穹。

世間文字八萬個,唯有情字最殺人。

直到最後一刻,槿木嘴中還在喃喃:“你...到底是為何不等我啊......”

今年的杜鵑花開了,真美啊......

“師父,他是不是也......”景湛手握神器,欲言又止的對蘇忘離說。

蘇忘離自然是懂他的意思,如今槿木已不是人,自然也是無法入輪回道,已經同彩兒窮奇一樣,魂飛魄散,消失于紅塵之中了。

他清清嗓子,語氣冷淡:“本就人鬼殊途......若槿木執念不深,轉世輪回,若是有緣,下一世他們兩人自會相見,來續今生之緣......”

蘇忘離并沒直接回答景湛,但景湛聽的明白。

“既然如此......當初為何要許諾......”蘇忘離低聲喃喃道。

景湛聞聲望去,明明是那般高傲淡漠,不在乎一切的孤高神色,又是以怎樣的心思,說出這句話呢......

他師父做事狠絕,但他有心,他也會為別人的愛而不得而難過,而傷心。

景湛猛然想起兩人幻境之中所經歷種種,那般美好安逸。

世間樂事,莫過于相濡以沫。

蘇忘離此刻竟是同景湛想到一處去。

若是自己也可與景湛如此......他想自己的執念定不會比槿木少多少。

想到這,蘇忘離瞥眼朝景湛望去,誰知兩人視線頃刻間碰撞在一起。

蘇忘離立刻收回視線,尴尬的咳了兩聲,耳根暈染開一抹薄紅。

景湛卻依舊看着蘇忘離,本來在幻境中已然明了的心思這時竟變得模糊不清起來,他的師父是光是明,是于他而言萬般情絲纏繞心間,而他,只不過是個不學無術,質品難拙的污垢。

想到這,那雙琉璃細眸不自覺染上幾絲心碎自卑。

他終于明了對蘇忘離的喜歡,那是他膽大包天的喜歡,可就是心中明了,便卑微到塵埃裏了......

蘇忘離被那炙熱目光盯的難受,立刻裝模作樣轉過身,緊蹙眉頭瞪向景湛。

餘光中卻見到景湛手中神器花瓣由猩紅變為金色。

“他要你給他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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