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仙君入神

這些小兒鬼速度極快, 兩人為方便行事便分頭去追。

夜半三更,露深濕重, 更深露重裏飄蕩開一層細微白霧,将明月遮蓋,烏雲密布,皎潔月色朦胧, 耳邊風聲簌簌,蘇忘離游走于房檐屋頂間, 一襲白衣于深夜中格外刺眼,他專注于前方不遠處極速前行的黑團, 早就不知道景湛已經沒了蹤影。

一心撲向前方, 可緊接着便發現事情有異,跟随小兒鬼竟來到一處破舊爛舍之中。

然而行至爛院之中, 黑色身影卻如同魂飛魄散般不見蹤影。

四處死寂沉沉,空無一人, 沒有半點活氣,呼風蕭瑟聲,樹葉簌簌聲,偶爾幾處烏鴉喊叫聲,全部隐沒于黑暗之中, 如同隔着一面厚實的牆, 聲音傳至耳邊, 是不真切的沉悶厚重。

蘇忘離緊繃神經, 擡手召出長恨, 纖長手指緊握劍柄,警惕打量四周。

邪氣越發強烈清晰起來,這般濃重的氣息,絕不是一般普通妖獸魔鬼散發出來的。

握住劍柄的手指猝然收緊,蘇忘離這才注意到。

景湛?

景湛!

蘇忘離心髒狂跳不止,渾身肌肉緊繃,再一次認真且仔細的将四周環顧,心中不安越發嚴重。

景湛果真沒跟過來。

糟糕!

蘇忘離只想抽自己幾個耳光,料他警惕一世,竟在這裏犯了糊塗!

中計了!

強烈的不安和直覺使他心想快些離開此處,奈何還未動身,只見一道紅影閃過,一只塗滿朱砂紅指甲的手如同惡獸利爪劃破疾風,直逼蘇忘離脖頸動脈。蘇忘離心中此時只想景湛,一時反應不及,雖勉強躲開,但白皙皮肉仍被鋒利指甲刮開道血口,血液瞬間湧出 ,順着細嫩皮膚淌下,玷污了雪白衣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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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等蘇忘離仔細查看,那雙利爪便如同魑魅魍魉般步步緊逼,出手狠辣,直逼弱處,招招致命,蘇忘離一開始便落了下風,只可防而不攻,心中不知道琢磨些什麽。

那雙利爪連同大紅身影移動速度極快,竟比那些小巧的夜啼兒還快出幾分!

于深夜中劃出一抹詭谲豔麗身影。

蘇忘離來回躲閃,抵禦之間,終于将眼前極快幻影清楚地瞧在眼裏。

這竟是個穿大紅喜服的女子?!

身上金線錦繡鳳凰雙盤,吊穗喜袍,繁瑣冗重,罩在她瘦弱的身軀之上竟顯出愚笨蠢傻,頭戴金釵鳳冠,因她狠戾詭谲而迅猛的動作變得淩亂不堪。

一張清瘦發青的臉此刻已經腐爛腥臭,只剩下半張,一雙眼珠掉落拉扯到嘴邊,因為她的動作不斷亂擺搖晃,鼻梁沒了皮肉照拂顯出森森白骨,一張本來不大的唇此刻已然沒了唇瓣遮擋,露出上下兩排烏黑的牙,渾身上下透出一股陰森戾氣,于她身着喜袍顯出詭谲可怖之感。

“心......心!給我心!”聲音忽男忽女,竟與夜神玉有不勝相同之處。

招招直向蘇忘離胸口掏去,意圖明顯。

蘇忘離揮劍砍去,一霎那間便将女鬼一只裸露白骨的紅甲爛手砍掉。

女鬼凄厲嚎叫,嘶啞聲音響徹整片森林村落傳出陣陣回聲,驚動林中樹枝歇栖的烏鴉麻雀,一群群避難逃命似的飛走。

蘇忘離本以為這樣能拖上片刻,稍稍放心,握緊長恨的手松開幾分,想要召出離音一探究竟,誰知女鬼絲毫感覺不到痛感,雖缺失一手,可速度更快,拼命沖向蘇忘離,一只完好的利爪驟然剜過去,竟将景湛給他帶好的面具扯下。

接過一招,蘇忘離躍身閃躲扶搖而上,飛至破房瓦頂之上。

只是面具掉落在地,而女鬼正拖拉兩只眼珠發狂地胡亂甩手,一味在地面之上胡亂抓扯,全然不知人已經消失在那。

蘇忘離心中頓然清明,這東西瞧不見,腦子看來也不好使,空有一身極速蠻力。

随後雙眸轉向地上那只孤零零躺落在泥土中的面具,離女鬼僅有幾步之遙,眼間女鬼步步後退,即将踩碎那副流光溢彩的寶石面具。

不可!

那是景湛送他的!那是徒弟送他唯一的東西!

“離音!”蘇忘離大喊召出離音,聲音裏是自己都察覺不出的慌張,那張從容淡定的面容出現幾絲破碎。

千鈞一發之際,眼見女鬼擡腳便要将面具踩個粉碎。

琵琶婉轉悠揚旋律優美響起,沖淡四處詭異幽森的氛圍,硬生生于詭谲之中添上幾絲夢幻輕快氣息。

女鬼身形猛然頓住,不清晰的五官卻能明顯看出茫然神色。

似乎是想起什麽,她竟開始喃喃自語......

“麻雀......麻雀......”發狂瘋癫此刻全部被傷心委屈代替,她喃喃道,一張血肉模糊陰森恐怖的臉上卻是無助。

“麻雀......”

蘇忘離将神識寄予離音旋律之中,進入她的神識之中......

烈日炎炎,花香四溢,綠葉被曬蔫了,烤化了,蜷縮起來打着卷,知了不知死活沒日沒夜的鳴叫,悶熱潮濕的午後,被烘烤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僅有幾條流浪狗無處可躲,認命的尋個陰涼出,化成一灘水,有氣無力昏昏欲睡地吐舌頭。

“哎呦我的小姐呀,你身子弱,這般在院子裏,中暑了可怎麽辦呀!”

深閨大院裏,女孩穿一身淡藍色繡花紋上衣,一件深藍色百褶如意抹袖齊儒裙,細碎柔軟的黑發紮成一對玲珑百合髻,兩只眼睛大而水靈,只是面色蒼白,嘴唇發青,全無紅潤少女該有的模樣。

一婦人提裙跑來,趕緊将手上小暖爐塞到女孩細瘦慘白的雙手裏,女孩順從的握住,低下頭,将目光從院牆外那棵大槐樹上移下來,看向身邊焦急慌張的婦人。一雙遠山娥黛眉間浸滿溫柔,雖是炎夏,卻還是乖順的将小暖爐揉進懷裏,輕柔溫和道:“陳媽媽,我沒事的,方才喝了藥,屋裏待着悶,想出來曬會太陽,透透氣,過會就進去。”

陳媽媽顯然一副不情願的模樣,皺起眉,拉住女孩的手腕便要往房間進,女孩才剛出來,哪舍得就這樣又進去,便倔強的懇求道:“陳媽媽,陳媽媽,就在待一小會,願兒就在待一小會,肯定進去,咳咳咳咳。”

女孩說的急,一下子說出這麽些話來用盡全部力氣,漲的整張臉通紅,止不住的咳嗽起來。

陳媽媽見她這般倔強,又生怕她急壞身子,認命的嘆口氣,将人松開,瞧了眼日頭,擔心的囑咐道:“小姐又該喝藥了,我去給小姐準備,小姐你可不要耍性子,待一會就進屋去。”

“知道了,知道了,陳媽媽,你快去吧。”女孩一聽自己可以繼續在院中,興奮的一雙眼裏放光,握住小暖爐的手心沁出一層薄汗,仍是不由自主的握緊幾分,不住的點頭答應。

瞧着陳媽媽越來越遠的身影,又踱步到陰涼下,擡頭瞧樹枝上的麻雀。

一個又一個圓滾滾的小麻雀扇動翅膀叽叽喳喳嚷嚷着,似乎熱癱了,賴在枝頭不肯走了。

願兒羨慕地瞧着,不自覺的笑起來,她多想像這些小家夥一樣,可以自由自在地,不用被病痛折磨,被湯藥吊着,也可以随心所欲地到任何渴望的地方。

“咳咳!咳咳!”又是一陣猛烈咳嗽,願兒咳得一雙眼抹上紅,咳得脾肺都要移位。

“啧......你怎麽這麽嬌弱呀。”一道清脆嗓音将願兒吸引過去。

她擡眼瞧去,只見槐樹粗枝上俨然趴着一個少年,他翹着小腿來回晃,兩只胳膊肘撐住樹幹,兩手拖住兩腮,穿着一件粗布窄身衣裳,衣服看樣子很舊,只是少年生了副俊俏模樣,劍眉星目,五官極其硬朗,雙眼看向她,嘴角微微勾起來,似笑非笑。

願兒看見他,吓得都忘記喊人,朝他厲聲喝道:“大膽!你是何人,怎敢這般不懂禮數!偷窺她人!”

少年換了個姿勢,雙腿耷拉下來直起身,坐到樹幹上,頑劣笑容仍在嘴邊,垂眸看向願兒手中,戲谑道:“你怎麽大熱天手裏還要捧一個暖爐?”

願兒見他似乎并無惡意,也沒有要下來的打算,她也太久沒見過同齡孩子,警惕心瞬間消下去一半,低頭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小爐子,回答道:“我,我身體不好,半點寒都不能受,陳媽媽總讓我揣一個暖爐在手裏。”

少年若有所思的點點頭。

“這樣啊......你叫什麽呀......我以前來這從沒見過你呢?”少年兩條腿交錯搖晃,低頭問。

還未等願兒回答,他又自顧自說起來:“要不就叫你小暖爐吧。”

“你怎麽随便給人取名字!”願兒不喜他忽視人的桀骜态度,一雙黛眉緊蹙,語氣強烈。

“不好聽嗎?我覺得挺好聽的,小暖爐。”少年懶洋洋地坐直身子,天生帶一種極強的侵略性,卻因為俊俏的臉蛋,将那股侵略性沖淡幾分。

“你!”

“小姐,藥好了,快進屋喝藥吧。”陳媽媽的聲音從屋中傳來,願兒轉頭瞧去,陳媽媽正趕過來。

“小暖爐,我們明天再見啦。”少年聲音清澈,回蕩于樹葉間,等願兒轉過頭瞧去,樹幹上哪還有人影,連麻雀都不見蹤影了。

少年果真說到做到,願兒第二日再次來到這裏時,少年早已經在樹幹之上坐着逗麻雀了。

見她來,少年高興的揮手。

“小暖爐,你來啦。”少年臉上笑意不減。

夜裏下過一場陣雨,今兒的天不似昨兒個那般悶熱,陣雨将天穹沖刷幹淨,晴空之上萬裏無雲,本來昨天還打卷的蔫黃葉子,今兒個到是換了副模樣,都喝飽水似的嫩綠明亮。

“我還不知道你叫什麽呢?”願兒問道。

“你就叫我......麻雀吧。”少年道。

“哪有叫這種名字的......”願兒抱怨道。

“有啊,當然有,你不是還叫小暖爐嗎。”少年笑盈盈地反駁道。

願兒有些急躁,她從沒見過這般不要臉的人,本來接觸的人除了府裏的媽媽和丫頭,也沒什麽其他人,甚至連自家父母都很少見到,但丫頭媽媽全都是教出來的,對主子萬般不敢有其他心思,哪還會頂撞人?

她一張臉被氣的發紅,想罵他,但張張嘴卻發現連句罵人話都不會,只好氣鼓鼓道:“那是你自己起的。”

“我起的也是名字呀。”少年漫不經心道,伸手逗弄麻雀,從口袋裏變出一把苞米茬子來喂給麻雀。

“哪有你這般不講道理的......”願兒說不過,只能自己小聲嘟囔。

誰知道少年的耳朵好得很,隔着老高都聽的清楚,看着樹下捧一個小暖爐的少女咧嘴笑起來:“有啊,我就是啊,我就是不講道理啦。”

願兒剛想回怼她,無奈身體太弱,日頭雖比昨天小點,但也夠烈,烤的她頭暈目眩嘴唇清白只咳嗽。

“小姐!小姐!你怎的又去外面了?”身後房間裏傳來陳媽媽的呼喊。

陳媽媽将熬好的藥湯端進來,卻發現房裏沒一個人,便無奈的要去院裏尋人。

“明天見啦!”麻雀聽見陳媽媽的呼喊,不走心的向願兒揮揮手,徑直翻下樹去,消失在願兒明亮的眼眸之中。

這樣日複一日,一人枝頭坐,一人樹下走,如同白駒過隙過眼一瞬,從夏至到冬至,從烈日暴曬到白雪皚皚,從疏離到親密。就這樣,過了深冬,過了初春,又到了夏天。

僅兩年,兩人卻不複當年模樣。

少年出挑太多,桀骜不馴的模樣更是遮蓋不住,聲音也由少年的清脆轉變成如今的低沉,不變的仍是那微勾的唇角,而女孩更瘦弱了,一張臉如同即将凋零的殘花,煞白瘆人,手中的小暖爐由一個變成兩個。

院子裏是比去年更濃郁的苦惺湯藥味。

“你今天又來逗麻雀?咳咳。”願兒來到院子裏,瞧見樹上的少年,見怪不怪地問道。

誰知道,少年看見她,竟然從樹上跳下來,落至女孩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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