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仙君的蛇
景湛的怔愣僅是一瞬, 看向屏風旁那張臉時,才真正的渾身上下手腳冰涼, 似是連流動的血液都要僵住,全身止不住顫抖,比見了什麽兇神惡煞還要痛苦。
眼前這少年雖光溜個身子,但絲毫掩蓋不住他英俊的皮囊, 黑發未束,披散至雙肩, 濃眉大眼,鼻梁挺直, 下巴線條流暢硬朗, 雖是一副警惕兇惡模樣,卻如同初生的太陽, 光芒閃耀的讓人挪不開眼。
對于眼前少年,景湛再熟悉不過, 甚至見到那張臉,竟不自覺的心生膽顫。
蘇忘離的夢裏,度悲寺高牆下的兩人。
自己的夢中,一身玄衣摟住蘇忘離的男人。
皆是眼前這個少年......
柏蒼?
這就是柏蒼?
心中慌亂不安,五指緊握成拳, 手背青筋暴起, 轉首看向蘇忘離。
只見蘇忘離和夜神玉兩人皆是一臉茫然無措的看向少年。
不許看......
蘇忘離!
我不許你看他!
景湛猛地沖到蘇忘離身前, 張開雙臂将兩人的視線堵嚴實。
可終究徒勞無功。
蘇忘離穿過他走向少年, 茫然的神情逐漸被溫和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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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蘇忘離穿身而過的那瞬間, 景湛竟沒由來的心髒絞痛,似乎從未有過這種感覺,這滋味太難熬又太痛苦了,拼盡全力想要護在手心的東西終究從指縫中滑走,滑向別人的手心裏。
如同一只待宰羔羊,明明膽戰心驚,可他卻無法抗拒,只能眼睜睜地看着架在脖子頸上的屠刀一寸寸于細嫩皮肉上割下。
沒有辦法,他必須受着......
可當時的蘇忘離卻不知道,他不知道以後自己的徒弟竟會看見百年前的這裏,也不知道景湛心中那患得患失的疼痛,只是平視着這個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少年,将走過來時,順手從床榻上拿過的衣物遞給他,輕聲道:“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先穿上衣服。”
蘇忘離總是有這樣的本事,就像他的離音能使癫狂的兇神惡煞冷靜下來一樣,他的話語,也有一種讓人平複的能力。
少年瞪住他,伸手将那身灰色缁衣接過,倒不似什麽事都不懂的成精小妖,少年三兩下便将棉衣穿好。
低頭打量了下自己身上臃腫的棉衣,忍不住嫌棄道:“這衣服也太醜了,腫的跟個球一樣。”
景湛這暴脾氣忍不住了,管他能不能被看見的,上前一步便要罵人。
“你別不知好歹了!”
誰知嘴才剛張開,便聽到身後傳來這麽一句自己要罵出口的話。
轉首看去,夜神玉剛從震驚中回神,直接走過來朝少年大聲喊道,脾氣竟是比景湛還爆。
“你是從哪蹦出來的?”夜神玉将蘇忘離一把拉到身後,朝少年冷言冷語道。
“我憑什麽告訴你?”少年不願意理他,見他語氣不好,少年也沒給他什麽好臉色。
“你!你當我在這裏沒人是嗎!”夜神玉見少年不吃自己這一套,立馬氣急,開始威脅少年。
誰知少年雖然看樣子稚嫩些,但心思卻成熟的很,絲毫不吃他這套沒用的威脅,連答都懶得回答他,直接一個白眼翻給他,不再跟他有任何交流。
“我這暴脾氣!我!”夜神玉罵罵咧咧就要上手,眼見一只手掌擡起來就要落到少年臉上,卻被一只細長白淨的手抓住。
蘇忘離将夜神玉的手拿下來,又将他人拉至自己身後,溫和的朝少年問道:“你方才說我們在找你?我們要找的明明是床上被窩裏的那條小黑蛇?”
蘇忘離總是那麽會糊弄人,不管是不是謊言,是不是懷有心思,溫柔的話語總比氣急敗壞的罵聲要更讓人相信。
少年看樣子倒是沒什麽壞心思,也并沒要隐瞞兩人的打算,不在意的朝床上淩亂的被褥上看了一眼,漫不經心的回答蘇忘離:“那你們找的就是我了。”
“啊!”夜神玉聽到這裏一雙眼睛瞪的又圓又大,一張嘴咧開,拿手指着少年,質問蘇忘離:“你別告訴我你撿的這條蛇居然還能成精啊!這是蛇精啊!廟裏出蛇精啦!”
夜神玉越說越荒唐,不只說的荒唐,他自己都覺得荒唐極了!
就算他做事再怎麽不靠譜,該懂的也是一樣不差。
端莊神聖的度悲寺裏,菩薩佛祖待的地方,豈能有妖物邪祟?!
這要是傳出去,那這佛修廟宇之首的度悲寺,豈不是要遭世人笑話?
“我給你說,冬一,要是條蛇咱還能養養,這,這都成蛇精了,瑞麟知道了,那不得氣死?”夜神玉慌張的連話都說不順,出口直呼瑞麟大師,忘了該有的尊師重道。
“你先別急......”
蘇忘離想讓夜神玉先平緩下心情,誰知話還沒說完,就聽旁邊的人大吼。
“別蛇精蛇精的!我不是蛇!再說了,我有名字!”少年氣憤不已,雙手握拳,細長鷹眼緊緊瞪住夜神玉,喉嚨裏發出一種類似猛獸發怒的嗡聲,如同準備捕食的獵豹,瞠目結舌,弓背蹬腳,下一秒便要将他撕成碎片。
不是蛇?
有名字?
蘇忘離和景湛齊齊看向怒氣沖沖的少年。
撿他回來時明明是一條蛇?為何他卻說自己不是?
蘇忘離想不通,也想不明白。
景湛聽到這卻心存一絲希望,這人并不一定是柏蒼,不一定......
“不是蛇?那你是什麽?”蘇忘離笑起來,笑容如這深冬白雪中傾灑下來的日光,絢爛奪目,溫柔至極。
“......這個......我也不清楚,但我不是蛇!那種低賤的東西才不配我!”少年看起來雖與兩人不大區別,但口氣卻大太多,只見他一揮本就不寬的袖子,兩手負于身後,挺直腰,高傲自大的看向身前兩人。
“......”
“你自己都不清楚你還有本事兇我!我看你這個蛇精得了失心瘋!”夜神玉沒被帶回度悲寺時,可是四海八荒到處混跡,這種潑皮話說的可是一個順嘴,跟人吵架從來不輸。
“好了好了,你少說一句會憋死?”蘇忘離被他吵的腦袋疼,擡手揉了幾下太陽穴,一臉無奈的讓夜神玉閉嘴。
蘇忘離于夜神玉而言,不只是救命恩人,更多的如同親哥哥一般,心智比他成熟,性子比他沉穩,小孩子總愛聽比自己大的孩子說的話,因此,見蘇忘離這般模樣,便老老實實的閉了嘴,但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還是忿忿的瞪住這條“蛇精”。
“既然你也不知道,那我們就不說這件事了,你方才說你有名字,是什麽?”蘇忘離問道。
景湛這回聽的仔細,目不轉睛盯住眼前少年,連大氣都不敢呼,生怕錯過一個字。
可名字不同又怎樣,明明是一副模樣,只不過鳳凰池處那副模樣明顯要比現如今的少年成熟太多,可終究是個念想。
“柏霁霄,”少年怕兩人沒聽清楚,大發慈悲的重複一遍:“我叫柏霁霄。”
柏霁霄......
不是柏蒼?
景湛雖心中略微松動,可仍是疑惑萬分,柏霁霄......柏蒼......為何名字會不一樣?
還未等景湛細想,蘇忘離便輕聲問道:“那你可知你為何會受那麽重的傷?”
聽到這,只見柏霁霄那張高傲自大的臉上被憤怒替代,一雙手緊握成拳,關節泛白,青筋爆出,後槽牙被他咬的咯吱作響,惡狠狠道:“怪我一時大意,竟中了它們的圈套......”
原來,柏霁霄是混沌中生出的一條妖,樣子像蛇,可族類并不認同他,只因為他額頭上長了兩個與族類不同的犄角,因此,這只不像蛇又似蛇的畸形怪物,于妖魔之中受盡打壓,遭盡欺辱,但他終是一一挺過來,誰知竟有同類欲要他性命,便将他騙至深林之中,他一時大意,被捕蛇人的齒夾困住,弄的遍體鱗傷,便拼了命的往前逃,終是逃到了渡悲寺旁,被清晨采藥的蘇忘離給救了回去。
“只是,我還從未化出過人形......”柏霁霄說到這,一直仰起的頭也有些許低下,心中些許疑惑。
蘇忘離倒是明白怎麽回事,度悲寺是神佛重地,向來靈力充沛,別說是一條蛇精,就是修為最低下的草木,在此修煉多年也能幻化出人形。
“你還真是傻,你也不看看這是哪,所有修仙之人擠破頭想要往裏鑽的度悲寺!靈力豐盛!你能化出人形有什麽奇怪的?瞧瞧你那沒見過世面的模樣。”夜神玉終于抓住一個損他的機會,他怎能錯過這般良好時機,自然是對着柏霁霄一頓教訓。
“靈力充沛?度悲寺?”柏霁霄挑起眉,略顯疑惑道。
“是啊,佛修第一觀呢!”夜神玉道。
“好了,你閉嘴。”蘇忘離喝止住夜神玉,朝柏霁霄道:“這樣的話看來也無法将你送走了,外面冰天雪地的,你也沒地方可去......”
夜神玉聽到這立馬睜大眼,略帶懷疑問道:“冬一,你......你不會要讓這個蛇精在這待着吧?”
蘇忘離聽此點點頭。
“你是不是也得失心瘋了?!”夜神玉大吼道:“妖怪啊!待在寺廟裏!瑞麟肯定不會同意的!”
蘇忘離聽到他的話略顯遲疑,擡了口氣,擡眸認真盯住夜神玉慌亂的眼眸,道:“你不說,我不說,便不會被師父知道。”
“你!怎麽可能?你當師父是傻子嗎?”夜神玉反駁道。
這話說的不錯,瑞麟大師于渡悲寺已經待了将近百年,雖如今身體已經不行,但腦袋卻清明的很,妖氣邪祟于此,怎會無所察覺?
“不用你們這麽麻煩,我才不待在這,我走。”柏霁霄說罷歪扭着邁腿便要出門,誰知還未踏出一步便被蘇忘離抓住。
景湛看的心裏直難受,只想将他小狐貍抓住別人的手給掰開握在自己手心裏。
“這大冷天的,你還能去哪,你在這裏待着就行,只要你不施法,便不會被他們瞧出來。”蘇忘離說的風輕雲淡,但只有柏霁霄知道,他握住自己的手很緊。
夜神玉氣的無話可說,他了解蘇忘離,只要是他做了決定的事,不論怎麽說,絕不會改變,夜神玉氣的直跺腳,也不能再說什麽。
景湛悶氣憋在心裏,發也發不出來,自己憋的難受。
倒是柏霁霄見他堅定模樣,也不多言,立馬點頭應下。
有個住處确實不錯,更何況這裏是度悲寺,靈力充沛,在此處修煉倒是個不錯的選擇。
就這般,柏霁霄整日躲在蘇忘離房間中,只有到了夜深人靜時,才能出來透口氣。
而景湛每每都像個冤魂一樣惡狠狠瞪着柏霁霄,尤其是在夜裏睡覺時,原本蘇忘離嫌深冬裏地板涼,要柏霁霄來榻上睡。
誰知此話一出,景湛立刻要沖上去攔在床前不讓柏霁霄上去。
柏霁霄倒是淡定的很,雖聽到這話愣了片刻,卻依舊一副倨傲模樣,道:“我最煩便是跟人睡同一張床,你這個凡人,別妄圖想從我身上吸去一絲靈力。”
蘇忘離聽他這般說,無奈的嘆了口氣,自己一心一意為他好,怕他着涼,可這人倒好,想着自己要占他便宜。
本來以為夜神玉就夠幼稚了,沒想到居然又來一個,自己倒是成了照顧稚童的了。
“那你便在那睡吧。”蘇忘離也懶得跟他解釋,不願多言,委身躺下。
柏霁霄便也躺在地鋪之上,心中卻湧入一股子失落勁。
未化成人形時一直和蘇忘離睡在一起,早已習慣了那暖和的被窩,這樣自己睡,确實一時難以入眠,便側首瞧向榻上。借着月色堪堪看清楚榻上熟睡之人。
溫和面龐與皎白月色融合在一起,于周身鍍出一層薄薄銀光。
溫和寧然,翩翩如谪仙。
柏霁霄漸漸睡意上來,慢慢閉上眼。
冷硬心髒漸漸溫熱。
或許......他不是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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