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終記起

像是溺水之人自浪中掙紮漂泊許久終于抓住一根稻草般, 他突然滿是底氣地喊起來,竟還伸手一拍身前圓桌, 震得茶杯一響,燭火搖曳。

自從景湛見到蘇忘離起,對于“蓬萊”他便只字不提,還以為蘇忘離這心真的是石頭做的,住了一百多年的地方, 說不要就不要。

喝醉的人最愛說實話,景湛心想蘇忘離平日什麽都不與他說,那便就趁此機會問出些來。

“為什麽要去蓬萊?”景湛輕聲問道。

可蘇忘離卻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一般, 又一次呆愣住,頭轉向一旁,不與景湛對視。

景湛伸手輕捏住蘇忘離的下颚, 将他腦袋擺正,琉璃眸子直視他, 再問一遍:“為什麽要去蓬萊?”

蘇忘離幾度開口, 卻最終閉上, 臉頰暈染開兩片薄紅,雙眼看向桌上那豆閃爍的燭火, 一向一絲不茍挺直的腰背此刻洩氣一般彎下去,身子搖搖晃晃地, 沉默不語好大一會, 才慢悠悠道:“我徒弟......我徒弟景湛他還在蓬萊, 景湛他......我要回蓬萊......”

這回倒該景湛怔愣住, 難道......

蘇忘離想回蓬萊,并不是因為想念原來住的地方,而是,因為自己還在蓬萊嗎......

“蘇忘離,你看着我,你看看我是誰。”景湛鼻子有些發酸,雙手捧起那張垂下去的臉,迫使蘇忘離看着他。

“你......你是......我要去找景湛......我要回去找他......”蘇忘離此刻模模糊糊,根本想不起來這人是誰,只是一遍又一遍重複着。

高高束起的馬尾此刻有些蓬亂,毛烘烘的碎發貼在臉上,顯得他格外稚嫩。

景湛将他遮臉淩亂的碎發捋好,吸一吸鼻子,道:“蘇忘離,我在這,我就是景湛,我在這,就在你身邊。”

搖曳燭火閃爍在蘇忘離臉上,他明顯怔愣住,微張着嘴眨巴眼看向眼前人,似乎還不相信,擡手摸上那張臉,待确定之後,這才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垂眸看向不算平整的地,點點頭。

半邊臉頰上是橙紅燭火,而另一半則隐在黑暗中,将他的無助委屈全部映在景湛眼中。

“蘇忘離......這麽多事......你為什麽就是不肯告訴我呢……我明明說過不要自己扛。”景湛哽咽着誘供道:“你還有什麽沒告訴我呢?”

可蘇忘離一雙眼卻紅起來,淚膜如同一汪清瑩泉水在燭火下閃映,他看上去委屈極了,卻還鉚足勁憋着,小心翼翼道:“你說......你說不要我了......”

那一夜的記憶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如同狂風暴雨般在景湛心中電閃雷鳴。

怎麽也沒想到,那一句話,那五個字,竟然能變成一把刀紮在蘇忘離心裏,讓蘇忘離疼那麽久。

“我想回去的,我想回蓬萊找你的,可是......我上不去......我......我找不到你......什麽都沒有了......”

七十七把剔骨刀,一把一把刮在蘇忘離骨頭上。

“疼嗎?”景湛問。

蘇忘離看着他,像個受欺負的小孩,點點頭,道:“你不要我......心裏......疼。”

沒想到蘇忘離說的是這個,景湛擡手将眼角淚水擦去,啞着嗓子問:“那剔仙骨呢?疼嗎?”

本來問什麽都如實回答的蘇忘離突然不說話了,薄唇抿成一條直線,雙眉緊蹙,平日冷淡的一張臉此刻憋成包子褶,眼中淚水打轉,好久好久,他沉默了太久,可景湛就這麽等着。

久到窗外寂靜無聲,連悠風都不再吹動,蘇忘離垂眸緩緩點頭,哽咽又委屈道:“疼......真的...好疼啊......”

眼眶中打轉的淚再也止不住地往下流,景湛伸手将蘇忘離摟進懷,勢要将人揉進自己血肉之中。

蘇忘離呆楞着,任憑眼淚留下來,感覺自己肩膀上的粗衫被水浸透了。

耳邊是顫抖不停的聲音在說:“蘇忘離,不疼了,以後不會讓你再疼了......師父,對不起......”

他聽蘇忘離說過太多“對不起”,可沒想到......這三個字,應該是由他來說。

第二日醒來,蘇忘離完全不記得自己昨晚做過什麽說過什麽,只覺得景湛似乎比往日更......不要臉了,看向他的眼神深情太多,讓他平白無故起一身雞皮疙瘩,而且更加黏人了,時不時跟在他身邊,問他做什麽也只是搖頭不說話,簡直已經沒臉沒皮到極點。

甚至蘇忘離有些懷疑這人腦袋一抽筋,多了前世的記憶,便試探地問道:“你愛喝青梅果子酒嗎?”

景湛沒明白蘇忘離的意思,道一句:“沒喝過,師父想喝嗎?想喝的話徒兒去給你買。”

“不了不了。”蘇忘離立馬擺手拒絕,之後皺眉不耐煩道:“別叫我師父,我們已經......”

“我知道我知道,不叫師父,叫哥哥。”景湛眨巴眨巴雙眼,一臉乖巧懂事地看向蘇忘離。

本想說“我們已經恩斷義絕”,可到嘴邊的話被景湛這麽一打斷,硬生生給憋回去,朝他翻一個大白眼,便看似不慌不忙地逃開。

而景湛就眼巴巴跟在他身後,像極了一只吐舌擺尾忠心耿耿的獵犬。

蘇忘離實在受不了,趁吳家兒子下地幹活時喊住他,順手拿一把鋤頭塞給景湛,将人往吳家兒子身邊一推,道:“他今日同你一起下地做活。”

“啊?”景湛本來乖順地點點頭,等聽清楚蘇忘離說的話,才立馬反應過來,張大嘴眼巴巴看向蘇忘離。

那撒嬌的神情對蘇忘離而言已經完全沒有作用,只見他手一擺,朝吳家兒子道:“看着他些,別叫他偷懶。”

就這般,撒嬌磨滑在蘇忘離面前已然不管用,景湛被吳家兒子拉住朝外走,一步三回頭地消失在林中。

吳家的田離得不算遠,以往景湛只在附近拾些幹柴罷了,今才算第二次正兒八經過來幹活。

蘇忘離話都說清楚了,吳家兒子自然不會放過這不要錢的苦力,便對景湛道:“你去翻翻那邊的地。”

景湛雖然不想做,但蘇忘離把他支過來,就是聽他師父的話,也要将就着把這些活給做完。

掄起鋤頭想要将這幾畝地全都翻個遍,誰知這快到正午,日頭充足,曬得他直犯懶,這幾畝地越翻越大,怎麽也沒個盡頭。

“音離,你過來幫幫我,我一個人做不了......”

頭腦被曬得昏沉發熱,不知怎麽這句話脫口而出,可當他說完自己又愣住。

他方才......在叫誰?

吳家兒子離得不算近,聽得也不真切,隐約聽到景湛喊聲,便擡起頭直起腰伸手摸一把汗,大喊道:“你剛才說什麽!”

腦袋裏混沌至極,如同漿糊被攪得天翻地覆亂作一團,耳邊嗡鳴聲此起彼伏,風聲樹葉聲喊叫聲此刻全部消失,似是有什麽不斷在自己腦袋之中橫沖直撞,像是要掙脫束縛。

音離......

頭疼欲裂......

明明就在腦海之中,明明已然有些眉目,為何卻無法再想起更多來?

“景湛!別翻了,這天實在太熱了,走,咱回去吃飯去,明明都要十月了,太陽怎麽還是這般毒......”

吳家兒子眼看這過了晌午太陽依舊毒辣,便扛起鋤頭朝景湛喊一聲,自顧自地嘟囔起來。

——“柏蒼!別做了,快來吃飯了!”

又是一聲自腦海中炸開,越發能瞧見彌彰,記憶中,他也是這般在田中勞作,身後有人在喊,轉過身,瞧見一白衣少年手中那一塊帕子,朝自己擺手,他和自家師父長得一樣,不過眉眼間始終暈開一股淡然的溫和,仔細看來,與自家師父也并不是完全相同。

“別忙活了,快過來吃飯!”白衣少年貝齒如編,笑得粲然。

“我這不來了嗎?音離。”

音離......

景湛走過去,音離順勢走上來拿手中帕子替他抹掉臉上的汗珠,嫌棄地打量他一眼,道:“你瞧瞧你又弄這般髒,我昨兒個分明才洗幹淨的。”

可是嫌棄歸嫌棄,唠叨歸唠叨,音離照舊還是拉住柏蒼那只占滿泥濘的手,與之十指相扣,将其拉進屋,指一指桌上幾盤成色不算好的菜,得意洋洋道:“我最近學的,怎麽樣?”

“你做的,我都喜歡。”柏蒼看向他,笑起來。

“就你嘴甜。”音離笑容更柔,将人拉下來坐下,拿起筷子不停地朝柏蒼碗中夾菜:“快嘗嘗......”

音離......蘇忘離......

而那柏蒼,分明就是他的模樣!

前世今生......和蘇忘離在一起的,難道是他嗎?

兩世記憶突然交叉穿橫,使得景湛一時間承受不來,他如今無法真正确定這記憶到底是否屬于他,而前世的柏蒼,倒底是不是今世的他......

“景湛?你怎麽了?”吳家兒子見其一直僵直不動,怕人被曬傻了,立馬走過來瞧一瞧。

景湛這才回神,有氣無力地擺擺手,扛起鋤頭,跟随吳家兒子回去。

還沒走出幾步,本來晴朗烈日的蒼穹忽得烏雲密布電閃雷鳴,狂風不住呼嘯而過,豆大的雨滴一瞬間便嘩啦啦地傾盆而下。

腦袋之中越發混亂,前世記憶如同這瓢潑大雨一般一股腦全部湧進。

——“柏蒼,願你游遍山野天下,不忘鳳凰池旁蓮花岸邊,我在等你歸來。”

“景湛!”

不遠處似乎有人在喊,只不過這雨下得太急太大,仿佛一襲雨簾隔在他們之間,聽不太真切。

一身粗布身影自朦胧雨簾中出現,一手撐傘,一手拿一把傘,走近才看清,那是蘇忘離。

這雨實在太突然,又如此之大,一時間寸步難行,蘇忘離頂住瓢潑大雨行至兩人身前,将手中那把傘遞給吳家兒子,自己與景湛共用一把傘。

“我看天實在太不對勁,便出來尋你們,總共只有兩把傘,我和景湛共用一把就好。”蘇忘離朝吳家兒子喊道。

“你們兩人用一把根本遮不住啊!”吳家兒子伸手摸一把滿臉的水,喊道。

蘇忘離搖搖頭,道:“夠了,快走吧!這雨越下越大了。”

吳家兒子見這雨勢确實太大,也顧不得争辯,打起傘自前頭跑回去。

而蘇忘離和景湛就要慢很多,畢竟兩個成年男子,體型就算再瘦削也不會小到哪去,而這雨又被狂風吹斜,傘也擋不住,直直撲打在臉上,就連眼皮都掀不開。

景湛一手扛起鋤頭,一手攬過蘇忘離的肩将人擁得更緊,将蘇忘離那半邊淋在雨中的肩用手護住。

待兩人回至家中,衣衫已然全部濕透,不過蘇忘離還好,只不過濕了些褲子,可景湛渾身上下濕得透徹,直接嘩嘩滴水。

蘇忘離見他這副模樣,無奈地嘆一口氣,将手中帕子遞給他,道:“你說你非要把傘往我這邊靠,看看你都淋成什麽樣了,快點脫下來給你烤烤。”

雖說話語之中全是不耐煩和數落,可雙眼中又含上一層暈不開的焦急和擔憂。

倒是與前世模樣相差無幾。

景湛自然是看得出來,将身上那層冰涼粘身的衣服一層層扒下來,仔細瞧一瞧蘇忘離身上不怎麽濕的衣衫,這才滿意地點點頭,低聲道:“我這個人不管前世今生都霸道得很,青梅果子酒是我的,你也是我的,我就是想一輩子都占有你,連雨拍打在你身上,我都嫉妒。”

他話中帶些自嘲和調笑,明明是粗鄙不堪的話語,愣頭愣腦的,可聽在蘇忘離心中卻甜蜜得很,可是欣喜過後,他這才聽出另一層意思,小心翼翼地問道:“你......都想起來了?”

“不然呢,等你自己來告訴我嗎?”景湛一挑眉,道:“蘇忘離,你還是不肯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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