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塵埃落定
衆人就這般看見一個黑影飛入灰龍體內, 一眨眼間便不見蹤跡。
柳徹寒不斷向那裂縫之中輸送靈氣,看向勾闌蕪擇二人, 問道:“師父要做什麽?”
蕪擇眼神越發黑暗,雙眉間軋出幾道深皺,眼睛盯住兩龍厮打之處,沉聲道:“他是要毀掉柏霁霄的內丹。”
“想必是景湛不忍下手吧,怕蘇忘離會就此消失。”勾闌嘆一口氣, 說道。
柳徹寒猛然睜大雙眼,看向不斷厮打的雙龍,太陽穴突突直跳。
本以為還能再多待幾日, 多瞧一瞧這世間百态,可沒想到,這一天, 竟比他想的還要快。
腦海之中是蘇醒之後彌光對他說的那些話,那些話太過深奧, 當時似懂非懂, 可如今, 已然全都懂得。
不過此時無暇顧及其他,他只能凝神修補鳳凰池裂縫。
鬼魅邪祟已經被除去大半, 那些天兵天将也并沒落到好,死的死傷的傷。
蘇忘離進入這柏霁霄體內, 只覺如同烈火将自己團團圍住一般, 周身都要被其烤化, 甚至難以呼吸, 可他卻必須保持清醒,自柏霁霄體內尋找內丹。
不同于鬼尊的內丹,鬼尊整個身體被烈火烤焦,皮肉全都綻開,內丹所在位置一眼便能瞧見。
可柏霁霄卻不同,他體內全都是些似腸子一般的東西來回纏繞,就連走動都是困難無比,而那些腸子之上不停朝下滴答粘液,那粘液澆到蘇忘離粗衫之上,便立刻被腐蝕出一個窟窿。
本以為應該是在胸前,可蘇忘離來回尋找數遍,都未曾在其胸腔之內發現內丹痕跡,甚至連心髒都不見蹤影。
本想擡腳順着朝下找去,可這具身子卻突然猛烈搖晃起來,将蘇忘離掀翻,眼見身體就要碰上那些網狀的腸子,蘇忘離眼疾手快,立刻揮起長恨,将那些腸子盡數斬斷,只見那些被斬斷的網腸一瞬間如同被涼水澆熄的火焰,發出一陣“嘶———”的聲響,自紅褐色變為焦黑。
內壁突得猛烈震動起來,自胸腔之內發出一聲鳴叫,在外面聽就已經響徹雲霄震耳欲聾,更何況蘇忘離在他體內,兩只耳朵一瞬間便聽不到任何聲音,甚至連眼中都被逼出淚來。
頭痛眩暈,惡心難耐,蘇忘離突然彎腰幹嘔起來,可腹中哪還有什麽飯食,只能幹嘔罷了。
雙耳之中嗡鳴聲漸漸縮小,只聽柏霁霄的聲音自耳邊傳來:“蘇忘離,你可真是狠吶,不禁再搭上自己最後一條命也要跟我同歸于盡嗎?”
蘇忘離閉口不言,只顧尋找內丹,所過之處若有紅腸,便盡數砍斷。
“蘇忘離!”柏霁霄再也沉不下氣,他大聲吼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做什麽?你真當我同那鬼尊一樣?我可沒有什麽內丹!”
依舊沒有聽到蘇忘離答話,他只顧向下走不停尋找內丹。
柏霁霄一瞬間的愣神使得景湛猛地反擊,一頭将其撞倒在地,兩爪死死刺入灰龍脖頸,可柏霁霄一尾巴便将景湛掀翻在地,已然殘破的龍鱗之上盡是鮮血,黑龍身子撞上不遠處那顆巨石,發出沉悶巨響,鮮血自口中噴出,一時間竟站不起來。
可柏霁霄并沒向他襲來,而是将一顆碩大的腦袋鎖緊體內。
蘇忘離只覺身後傳來異動,回首便瞧見一顆巨大的龍頭朝自己襲來,蘇忘離略身躲閃,轉腕将長恨一劍劍刺入柏霁霄內壁之上,徹底将其激怒。
他張開大嘴,露出塞滿血肉鱗片的獠牙,朝蘇忘離咬去,身後已無處可躲,蘇忘離持劍相向,可還未等那血盆大口将自己咬住,只覺一陣眩暈,外面傳來一陣猛烈撞擊。
無法,柏霁霄只好将頭伸出去,見景湛已然從地上掙紮而起,依舊不知疲倦地撞向自己。
而蘇忘離并沒耽擱,他擡手抹去自己臉上的血跡,掙紮起身,加快速度向下找去。
體內炙熱如同烈火一般,想要将他烤熟,身上破衫已被腐蝕的全是爛洞,體內五髒六腑不斷向外流血,只覺一陣熱流自鼻孔裏留下來,他擡手便摸到一手的血,體力已然所剩無幾,五髒六腑皆被烤化,他必須要快。
漸漸地他發現,越朝腹部走近,那裏的腸子如同網線一般密密麻麻,将其盡數砍斷,終于在腹部,他找到那顆被腸子纏繞其中不斷跳動的心髒,而心髒之中,閃爍光芒的,便是內丹。
蘇忘離掙紮着走過去,可這裏卻如同烈火內源一般,僅是靠近,手掌便被烤掉一層皮,雙眼開始變得模糊,鮮紅液體自眼中流出,蘇忘離懶得再去抹掉,他揮劍斬開那層密密麻麻的網腸,擡劍刺向那顆心髒。
只見灰龍咬住黑龍腹部的口松開,不斷掙紮仰天嘶吼,那叫聲劃破蒼穹,似要将這無邊無際的黑夜也全都撕開。
蘇忘離被其猛地一震,一把松開長恨朝一旁倒去,可長恨刺入心髒卻并未見其傷及分毫,手上皮肉被腐蝕爛掉,甚至露出其中白骨,炙熱不斷烘烤,耳中也有鮮血向外流出,他絲毫不在意,掙紮起身将長恨抽出,拼盡全力一劍将心髒劈成兩半。
那本來跳動鮮活的心髒一瞬間如同兩塊堅硬的石頭落下,露出其中那顆內丹。
蘇忘離擡劍看向內丹,可無論他怎麽看怎麽刺,內丹依舊完好無損。
“蘇忘離!我死了你也活不成!值得嗎?不過是區區一個渡悲寺,搭上你兩條命,值得嗎!”柏霁霄怒吼咆哮着,怒氣之大,就連內壁都被震得不斷抖動。
蘇忘離看着那顆內丹,怔愣許久,如同跌入深海一般,一切聽得都不是那麽真切,眼前滿是鮮紅,模糊一片,恍惚間,似是又回到那個包子鋪前——
“你這個死偷東西的!看老子今天不砍了你的手!讓你不長記性!”包子鋪的老板五大三粗,手中拿一把菜刀,漫天飛舞。
周遭圍着烏泱泱的人,到處都是竊竊私語,可沒人願意幫他。
“小小年紀學點什麽不好?非學人偷東西!”
“就是,這種小偷啊,就得給他點顏色瞧瞧,讓他長長記性,別總是去偷!”
“砍!給他把手都砍了!”
竊竊私語變成放聲怒吼,周圍那麽多人,卻沒有一人能替他說話。
蘇忘離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固定住一雙手,動彈不得,眼淚卻不斷地向下掉。
他沒想偷的,他從來沒想過要偷的,只是太餓了......他只想吃點東西......
“我錯了......求你了老板......饒了我吧......饒了我吧......我......我再也不偷了......”他被那老板手中的菜刀吓得慌了神,只得不停地求饒,不停地哭喊,想要保住自己那一雙手。
“就你一個小偷的話誰能信!不給你點教訓你還真敢天天來偷你爺爺家的包子!”
那壯漢說罷便揮刀而下,蘇忘離吓得立刻閉上雙眼。
可該有的疼痛卻沒有,他小心翼翼地睜開眼去瞧,看見自己那兩只手依然完好無損的在自己手臂上。
只見自己身前站一身穿袈裟的和尚,蘇忘離擡頭順着腳向上望去,那和尚年紀不小了,連胡須都已經花白,他一手抓住壯漢落刀的那只手,另一只手豎于胸前,道一聲:“阿彌陀佛,這位小施主懂得知錯就改,為何還要如此絕情呢?”
“你這和尚哪來的回哪待着去!這小混賬玩意敢偷本爺爺的包子,我就要讓他吃點苦頭!”這壯漢說得理直氣壯,将那老和尚的手甩開。
只見和尚不緊不慢,點點頭,自懷中掏出幾兩銀子,遞給壯漢,輕聲道:“看在貧僧的面子上,還請這位施主放過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
那壯漢沒想到真有瘋子來拿錢去救這麽一個小乞丐,便大人有大量道:“既然如此,那就放了他,若是還有下次,我可定不會輕饒他!”
說罷一招手,壓在蘇忘離身上的那人随壯漢進了屋,周圍人見沒熱鬧可看,便都散開,這條街上,又恢複原先模樣。
和尚将蘇忘離扶起來,問道:“餓嗎?”
蘇忘離想都沒想便點點頭,可似乎覺得自己有些得寸進尺,睜着一雙大眼看着和尚,又緩緩搖頭。
只見和尚走到那攤鋪前,付錢買了五個包子遞給蘇忘離,又伸手要将蘇忘離懷中那個已經髒了的包子拿出來。
誰知蘇忘離卻牢牢護住那個包子,一臉狠惡地看向和尚。
和尚笑道:“髒了,不能吃了。”
可蘇忘離搖搖頭,生怕這和尚搶他的包子,一把将那包子全塞入口中,嗚咽道:“我涼親索了......不可浪費......”
因為嘴裏被塞滿,蘇忘離連話都說不清。
和尚聽了之後笑意更甚,輕緩道:“我叫瑞麟,你可願拜我為師,跟我回渡悲寺?”
小忘離将口中包子艱難地咽下去,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看着瑞麟,小心翼翼地問道:“有......有飯吃嗎?”
瑞麟點點頭,道:“有,想吃多少就能吃多少。”
小忘離聽到這裏立刻點頭,一手抱住那五個包子,一只手牢牢抓住瑞麟的手指,生怕他不要自己。
瑞麟看着他,輕聲道:“今兒是冬至,便賜你法號冬一。”
蘇忘離回過神,眼前瑞麟和藹慈祥的面龐慢慢消失,他松開手中的長恨,不管有多熾熱,伸出雙手将內丹捏在掌心之中。
雙掌不斷使力,青筋暴起,冷水澆在烈火之上的刺啦聲自蘇忘離手掌中傳開,他知道,自己的手已經被腐蝕見骨了,可那又怎樣?
他突然笑起來,那般坦然自若談笑風生,終于肯回答柏霁霄的話,僅兩個字,卻如同鑰匙将蘇忘離這百年來的束縛全部解開,他道:“值得......”
值得......
當然值得......
若是沒有瑞麟,自己也許那時就已經不在人世了。
若是沒有瑞麟,他哪還有後面這些運氣,又怎麽能遇見景湛?
一百多年......他已經知足了。
掌心結力,将自己所剩無幾的靈力全部化為掌中利刺,硬生生将那顆內丹碾作齑粉。
一切在此刻全部歸于寂靜,震耳欲聾的吼叫消失殆盡,不斷掙紮扭曲的龍身靜止如頑石,體內鮮血如河般自腹部向四周流開,蘇忘離拼盡全身力氣自柏霁霄體內飛出。
炙熱的灼燒在一瞬間消失,替代的是陣陣滿帶血腥味的濁風,垂在身側的雙手已然血肉模糊,甚至有幾塊皮肉自手掌上脫落在地,拉出絲絲粘稠血液,不堪入目。
蘇忘離顫抖着将雙手背于身後,可又想起自己這張臉也已無法見人,柏霁霄體內那熾熱比火還盛,這張臉不知是不是已經被烤焦,若是沒有如此,那七竅流血也是相當難看。
他這般想着,眼神看向身前巨大的黑龍,緩緩低下頭,想用自己蓬亂的散發遮擋住。
灰龍已然全身變成石頭,沒有支點,狠狠摔倒在地,碎成無數石塊,一時間震天動地,衆人皆都踉跄着站穩。
而勾闌這邊,三人也已将封印修補完整,正收力凝神。
其他仙官和所剩不多的天兵天将正将剩餘幾個邪祟絞殺。
景湛自黑龍變回人形,渾身已然破爛不堪,各處露出的皮肉皆沒完好無損的,一條腿似乎收了重傷無法活動,自腳腕向下滴血,可景湛看向蘇忘離時,本來焦急無措的臉頓時緩和安寧下來,他拖着自己僅剩一條的腿,一瘸一拐朝蘇忘離走去。
“師父......師父!”
起初喊聲不大,如夢初醒來的呓語,可後來漸漸明亮,擲地有聲,他一步步朝蘇忘離走過去,哪怕他此刻遍體鱗傷毫無力氣,可看見蘇忘離還在等他,心中便歡喜。
待景湛走到身旁,蘇忘離迅速擡手抹一把臉,這才擡起頭看向景湛,他想笑,可嘴角一動,鼻中眼中的血又流下來,源源不斷。
盡管體內五髒六腑皆都腐爛,可他無悔,看見景湛能走能笑,便再無牽挂,身子一軟,再也撐不住,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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