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第四條尾巴
景湛眼疾手快, 伸手将蘇忘離撈進懷中,這才看清蘇忘離的面頰。
他臉上皮肉被烤的焦黃, 血液順着眼睛鼻子和嘴流下來,一張臉竟無一處完好。
“師父......”景湛滿手鮮血,無措又彷徨地喃喃道。
柳徹寒三人見蘇忘離倒下,便立馬跑上來。
看清蘇忘離的模樣,皆倒吸一口冷氣, 勾闌蕪擇連忙蹲下向蘇忘離體內輸送靈力,可完全無濟于事。
蘇忘離掙紮着搖頭,張了張嘴, 只能用氣聲虛弱道:“別......別白費力氣了......我......我沒事的。”
明明就這麽一句話, 他卻喘了好幾口氣, 才斷斷續續說出來。
“不會的......不可能的......肯定有辦法......”景湛胡亂地搖頭,眼淚将他滿臉的血瘀弄得更花,一張臉看上去狼狽又可笑。
景湛指尖結力,想要同柏霁霄一樣,用自己的神元保全蘇忘離的身體,可卻怎麽也控制不住。
“怎麽會這樣......”景湛用自己的神元拼命去找尋蘇忘離, 可什麽都找不到, 他感受不到蘇忘離的一切。
“景湛……我真的沒事......我們……我們還要一起去接阿聞……”蘇忘離閉上眼,呼出一口氣。
身上的衣衫全被浸透了,不知是汗, 還是血……
可是再怎麽堅持都已經沒用了, 他這身子已經撐到極限, 在柏霁霄體內時,因烈火烘烤五髒六腑便已經開始融化,而如今柏霁霄已死,自己的身體再無外力支撐,已是燈枯油盡,救不回來了。
四周再無飛旋盤桓的鬼祟,長時間的打鬥喧嚣在這一刻全部歸于沉寂,唯有景湛撕心裂肺地痛哭嘶吼,響徹整個鳳凰池,撕裂天穹。
不該是這樣的......
明明說過要完好無損地等景湛回來,明明答應過阿聞去接他回家,明明......他想好好活着的。
淚水夾雜着血水自眼角滑下,一百多年,他經歷了太多次離別,娘親,父親,師父......最後是他自己......明明告誡自己往事不勝思,明明母親要他忘離,可他卻記得比誰都清楚,一次也忘不了......
如禿鹫盤桓在心中的噩夢終于被他親手撕碎,娘親的笑臉,父親的淡然,師父的和藹,渡悲寺同門的打鬧,如同畫卷一般在他眼前一幕幕閃過,看來他真是要死了,八十多條人命,一百年,數不清的日日夜夜......
太累了……這一世,實在是太累了。
他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音,耳邊只有景湛嘶啞地喊叫,體內血液不斷外湧,沒多久便将他身下那片滿是塵埃的土地染成深紅。
怎麽辦......我現在是不是很難看?
景湛......會不會嫌我醜......
“景湛......景湛......”蘇忘離一聲又一聲的喚着。
他這一世都太過懦弱又太過自卑,總是孤獨一人,既沒親人也沒朋友,唯有景湛願意陪伴他,是他教會自己人世間的七情六欲,是他将自己自深淵之中拯救回人間,可自己卻還對他那般刻薄寡淡,該說的還未說,就這般離去,實在太不甘心。
“景湛......你......離我近些......”蘇忘離每說一句話便嘔出一灘血,腥味充斥在他鼻腔中,可此刻他也顧不上自己這副狼狽模樣。
粘稠的血液堵塞住他的耳和鼻,炙熱如同烈火燒沸全身。
他怕極了,不是畏懼生死,而是怕自己鼓足勇氣說出來,自己這傻徒弟沒聽見,他還怕自己說出來,景湛聽到了,周圍這些人也聽見。
直到最後,他還是這麽小心翼翼的。
景湛吸着鼻子側耳靠過去,潮濕顫抖的熱氣噴灑在他耳廓之上,血腥味圍繞在身旁,鼻頭一酸,剛止住的淚又如洪水決堤一般湧下。
“別哭......景湛......男......男子漢......不能哭......”蘇忘離拼命将自己有些僵硬的嘴張開,待他看景湛聽話地點點頭,抹幹淚時,他笑了,那是個放下所有一切的笑,那般敞亮,又那樣滿足,不舍地看景湛最後一眼,他緩緩閉上雙眼,眼睫顫動不停,因體內劇痛而微微皺起眉頭,可他依舊溫柔道:“景湛......我愛你......我……真的好愛你啊……”
我愛你,我願衆叛親離與你相依為命,我願丢掉所有與你遍游四方,杏雨梨雲,鳥語蟬鳴,秋風紅葉,初雪紛飛,我想,世上所有的美好都應該和你連在一起。
被揉碎的鳳凰花滿地狼藉,将灰黑的泥土沾染成血紅,黎明到來,蒼穹邊際那縷曙光漸漸浮現,照亮這滿是瘡痍的大地。
終于将壓在心底最深處的那句話說出,僅僅三個字,卻如石頭一般壓在蘇忘離心底好久好久,久到石頭都發了芽開了花,眼角最後一滴血淚流下,眼睫如同蝶扇定住不動,蹙緊的眉頭依舊沒有展開,緩緩起伏的身子再也沒了動靜,蘇忘離唇邊帶上若有似無的滿足,僵在景湛懷中。
萬籁俱寂,塵埃缭繞,景湛依舊伏在蘇忘離耳邊,看不清面容,也不曾再說一個字。
勾闌明知已無力回天,可依舊伸手扯過景湛的前襟,怒目而視,說出的話卻又萬般無奈:“你說過!你說過要護他周全啊……”
景湛雙目之中血絲盡顯,通紅憔悴,就這般任由勾闌喊罵,似是沒有血肉,只剩一空蕩蕩的軀殼。
幾縷金光自雲霧氤氲的天穹之上照下,煙雲盡散,露出彌光那張笑臉。
景湛暗淡的雙眼突的閃過一絲光,他猛然直起身,将蘇忘離輕放在地上,雙膝跪下轉向彌光那方,重重磕下一頭,他卑微又虔誠地乞求道:“彌光上神!你一定有辦法對不對!你一定有辦法救他!求求你!求求你救救我師父!求求你!求求你了……”
他不停地朝彌光喊叫,聲音中帶着濃厚的鼻音,在衆目之下一次又一次地磕頭,嘶啞聲響徹鳳凰池,全然不顧額間已經血肉模糊。
“命由己造,因果随心,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他的命,只可他自己去做主,旁人,幫不了他。”彌光閉上雙眸,搖搖頭。
景湛呆愣着直起身,本來還有一絲光芒的眼眸徹底如深淵一般漆黑,連這最後一點希望也都盡數消散。
他就這般轉過身,跪在蘇忘離身前,低頭看着他,蓬亂的頭發将他滿是泥污鮮血的面遮住,沒人能看得見他現在到底是什麽表情。
柳徹寒擡頭看一眼彌光,便垂下眸,一步一步走到蘇忘離身前,委身跪下,與景湛對視一眼,鳳眼彎彎,突然笑起來,可那神情難看至極,滿是絕望。
沒人知道他為何要這麽做,只聽他道:“我一直在想自己為什麽沒有小時候的記憶,或許是腦袋撞壞了,或許是得了一場大病,什麽都不記得了,甚至有時候我還會怪自己都不曾見過面的父母,怪他們為何生下我,卻不要我,可再大些,身邊有了師兄,我又會去感激他們,感謝他們将我生下來,感謝他們賦予我生命。”
他說的輕且慢,漆黑鳳眼看向蘇忘離,滿是感激與柔情,釋懷一般輕呼出一口氣,嘆道:“後來,在鬼門關走上一圈,死而複生,才知道,我哪有什麽父母啊,我連人......甚至連妖都不是,我的出現,只不過是一個意外罷了......”
原來,蘇忘離并不只有三條命,而是四條,只不過出生之時,娘親身體實在太過虛弱,而蘇忘離最後一條命便脫離原身,落到四海八荒不知何處去了......
可就是這般陰差陽錯,這條尾巴化成人形,被柳千山揀回琉山雪潭,又陰差陽錯,拜了自己的原身為師父。
他知足了,雖說僅是短短二十來年,可他能在這人世間走過一遭,對他來說,便已是恩賜。
柳徹寒看向景湛,朝他颔首,笑道:“以後,好好照顧他,莫要讓師父再受一點苦了。”
可景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着柳徹寒,動了動嘴,卻說不出一個字。
陽光萬丈,将每個角落都照亮,似是要将這些污惡雜碎全部沖洗幹淨。
柳徹寒便不等他回答,看向僵直在地的蘇忘離,身子漸漸變得透明,如同不堪一擊的碎瓷,自腳尖化作點點星光,他重重磕下一頭,恭敬道:“徒弟柳徹寒,恭迎師父。”
話語聲落,原本跪在地上的柳徹寒再不見蹤跡。
點點星光飄至蘇忘離身後,化作一條長尾,一瞬便消失,可蘇忘離卻不見轉醒。
“這身子已經燈枯油盡,無法再用,他去投胎了,此刻已經走過黃泉路,到了奈何橋。”彌光空澈輕靈之聲自天穹傳來。
話音剛落,景湛便已不見蹤影,周遭只剩勾闌蕪擇,兩人對視一眼,皆舒長氣,雙眼之中是遮不住的疲憊憔悴。
太陽終于升上蒼穹,漫漫長夜終到盡頭,滿地的屍碎在陽光中化為灰燼,散入秋風中。
黃泉路兩旁,遍地是火紅的彼岸花,遠遠看上去,似是用血所鋪成。
蘇忘離不知自己為何竟還能轉世投胎,明明連最後半條命都不存在了,應是灰飛煙滅才對。
可當他走過鬼門關,踏上黃泉路時,心中卻沒由來的焦慮不安。
景湛知不知道他能轉世投胎?
景湛會不會等他?
自己還能不能認出來他?
正想着,便走到奈何橋前,孟婆盛上一碗湯遞給他,嘶啞着聲音道:“喝了它,你便能一忘前世今生憂。”
他垂眸看向手中湯碗,裏面倒映出他自己的模樣。
“蘇忘離!”
身後傳來一陣熟悉地叫喊聲,手一顫,湯沒拿穩,便摔碎在地上,他不敢相信地轉身望去。
不遠處,正是遍體鱗傷的景湛,他左右被無常抓住,怎麽掙紮也無濟于事,硬生生要将他拉出去。
可景湛死命撐住,嘶啞着嗓子朝蘇忘離大喊道:“我等你!蘇忘離我等你!不要忘了我......我等你回來,亦如你等我,從此往後,我再也不讓你一人承受寂寞煎熬了......我等你……”
喊着喊着,眼淚又不争氣地落下來,可景湛再也沒力氣去抵抗這兩個無常,被他們拉出去。
蘇忘離就這般瞧着,不願移開雙眼,待再也看不見那身影,才依依不舍地轉回身,通紅着雙眼看向孟婆。
孟婆再次朝他遞過一碗湯,可蘇忘離卻沒伸手去接,就這般哀求地看向孟婆,只字不語。
“不喝孟婆湯,便要跳入忘川河,等上千年才可投胎入人間去尋他,值得嗎?”
值得嗎?
似乎柏霁霄也這樣問過他,當時他的回答是什麽......
蘇忘離看向孟婆,點點頭,嘴角勾起一抹笑,臉上是說不出的滿足,他回答道:“值得,只要我知道他在等我,所有的一切,我心甘情願。”
周圍烈火熊熊燃燒,孟婆看着這個倔強又可憐的人,嘆口氣,将湯塞進他手中,僅一瞬,又拿回來,道:“喝過孟婆湯就向前走吧。”
蘇忘離怔愣片刻,笑着低語一聲:“謝謝。”便擡腳向前走去。
孟婆轉頭看着他筆直挺拔的背影,方才那一瞬,她在這個人眼中看到的不只有偏執與倔強,而是他的一生。
他這一生有太多的生死離別,太多的求而不得,只在最後這兩年中,才遇到自己的光。
也許是可憐他,也許是同情他,也許是被他眸中真情打動,就這般叫他過去了......
孟婆看着蘇忘離消失在遠處的身影,嘴角勾起,笑道:“孩子,願你下一生再無別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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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剩一章完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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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