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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鴻名說話是算數的,也得益于關老爺對文壽毫無底線的溺愛——到了文壽二十歲,考上了美國的大學去攻讀歷史時,關鴻名二十四歲,已是人高馬大,玉樹臨風。

但他确實沒有結婚。

文壽一年回國一次。按關鴻名的話說,你又沒有什麽要緊事,寫寫信也就罷了,讀完了書再回都無什麽關系。

但是文壽是絕不同意的,故而在他上大學前,執意要從美國歸來省親。

文壽的面子是很大的。關父派去接他的福特轎車列成一隊,在關府面前停了穩。關府的家仆在門口統一地低着頭,恭迎這位最得寵的文小少爺。

文壽已經蹿了高,頭發一絲不茍地向後梳起,原本圓潤的白皙臉蛋終于有了棱角,只是他這眼睛依舊是細長,帶了些柔和氣息。

他穿着燈芯絨的卡其背帶短褲,黑色的長筒襪顯得他小腿颀長,配上鼻梁上的金絲圓眼鏡,像是個文明子弟了。然而他的行動依然是充滿了少年氣息的,他箭步沖進了家中,左右一望,見到了在沙發上讀着報紙的父親,便使力地從背後一把抱住了他:“爸爸!I’m back!”

關父很不滿意他這滿嘴跑鳥語的習慣,放下報紙,笑着抱住了他的腦袋,罵了他:“說中國話!”

文壽用頭發蹭了蹭關父的臉:“爸爸!我想你了!你有沒有想我呀?”

文壽這種幼獸般的親密動作是很讨關老爺歡心的,關父也想念他,但是才拉着他談了不多久,就聽文壽笑着問道:“爸爸,哥哥呢?哥哥在哪裏?”

關父嘆了口氣,想不通自己在文壽心中的地位怎麽就比不上他這大哥,于是佯裝生氣地道:“你大哥在樓上,你去找他好了!”

文壽聽了,剛站起身,又嬉笑地将父親的手攥在手裏搓了搓:“爸爸,你不要生氣嘛!”

關父抽出手,一拍他的屁股:“滾蛋!”

文壽歡天喜地地上樓去了關鴻名的寝室,發現關鴻名正在專注地閱賬,無怪他沒有發現文壽已經回來了。

文壽輕手輕腳地推開門,悄悄地走到關鴻名身邊,冷不丁地一拍關鴻名的肩膀:“大哥!”

關鴻名險些栽下了椅子,擰起眉毛回頭一看,卻發現竟是自己的弟弟文壽,眉頭就自然地舒展開了,嘴角輕輕地翹起:“小兔崽子……”

文壽回來,關鴻名作為哥哥,其實是很高興的。他站起身來,微笑着将文壽上下打量了一番:“長高了,”關鴻名用手比劃着他的頭頂:“不錯,到我眉毛了。”

文壽雙手按住他的肩膀,捏了捏關鴻名的腱子肉,複而擡頭凝視着這張他日思夜想的臉,最終笑模笑樣地将臉貼近了關鴻名的臉頰,親熱地左右一挨,然後捧住關鴻名的臉蛋,将他的嘴唇正對着自己,輕輕的啄了一下兒。

等關鴻名反應過來的時候,文壽已然将嘴唇撤離了。

“It’s normal,”文壽還捧着他,咧嘴一笑:“哥哥別怪我!”

關鴻名的臉上浮現出了迷茫的神色,文壽趁他發呆,伸出拇指擦了他的嘴。

關鴻名是聽得懂英文的,故而他心裏有些疑惑,他在銀行是見過美國的客戶的,熱情奔放倒确是有之,只是沒有見面就摟着他親嘴的。

文壽見他沒有大發雷霆,而是若有所思,自然心中一陣竊喜:好極了,大哥信了。

——

關鴻名不蠢,當然沒有信。

他暗自猜測:可能是美國的哪位密斯瑪麗,對弟弟動了心思,按捺不住卻又難為情,只好去吻他弟弟,還告訴他這是所謂的“normal”。

關鴻名對自己有理有據的推論感到滿意,于是直截了當地提了問,還帶些調笑意思:“你在美國,有沒有遇到心儀的姑娘小姐?”

文壽對這個問題表露出了不耐煩來,他松開雙手,轉身坐在了大哥的椅子上:“大哥真煩!沒有!”

文壽說沒有,是不假的。他心儀的是沒有,心儀他的就多了去了,并且男女皆有,老少鹹宜。

個中翹首,譬如文壽的高中世界史老師,一名金發綠眼,身材細弱,臨近三十的青年。由于文壽的歷史成績優秀,談吐大方,做派潇灑,一來二去,該名老師就對這位來自遠方的文壽泥足深陷了。

這老師名喚羅密歐,并視文壽為他的東方朱麗葉。羅密歐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有自信:文壽一定是喜歡男人的,而自己的外表出衆,涵養拔群,文壽作為自己的學生,沒有道理不接受自己。

平心而論,文壽與朱麗葉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好看。朱麗葉的嬌羞踟蹰、天真爛漫等等特質,文壽一概沒有,并且面對羅密歐猛烈而不厭其煩的追求,文壽起初大為驚詫,而後再三拒絕無果,只恨不能将他綁了沉進河裏去。

終于,在文壽臨近畢業時,羅密歐的攻勢總算減弱,但他心中意難平,還是忍不住地在辦公室攔住文壽問道:“文壽,你告訴我,你怎麽能忍受沒有愛情?”

文壽一聽又是這種不着調的問題,一時被他問得有些生氣,于是從容地開口,旁征博引,類比古今,用了諸如愛情不是必需品,愛情乃是理智的絆腳石之類的聖賢箴言,試圖感化羅密歐。

然而怪的是,他越往下說,這腦袋就與嘴巴反抗起來了。

他竟是不由自主、混混沌沌地想起了大哥——大哥不知為何赤裸着上身,肌膚映着晨曦光澤,端坐在床上,一張臉生動地朝他微笑,并向他點點頭,支持他的論點:“對,愛情不是必需品。”

文壽嘴還張着,心裏卻頓時急急地一揪,說不下去了。

羅密歐聚精會神地看着他,差點要被他說服,預備抛開情欲去當修士,卻見文壽匆匆地捂了臉,低頭彎了一會兒腰,繼而直起身,擡頭扶正眼鏡,臉上無端地有些紅,并且生硬地反駁了自己剛才的長篇大論:“愛情有時、有時也是必須的,是我說錯了。”

——

這些奇聞轶事,文壽當然是不會告訴大哥的。他要在大哥心裏當個坐懷不亂、超凡脫俗、純潔而乖巧的青年。

然而這名超凡脫俗的青年在聽到關鴻名突然主動陳述了情史後,終于裝不下去了。

關鴻名坐在床上,面朝着文壽,難得一見地坦然笑道:“是麽?那你的桃花運是不是全都給我了?”

文壽看他一笑,不由得心裏犯傻,軟得要滴出水來,但聽了後頭的話,腦子裏的警鐘就險些敲破了:“大哥,你這是什麽意思?”

文壽心知關鴻名“從美國回來再結婚”的約定已經到了期限,此刻已是一手心的冷汗。

關鴻名指了指書架上幾封拆開後又端正疊好的信:“你自己看。”

文壽順着他的手指扭頭一看,起身伸手去拿了那一疊信。

這些信都是系了絲緞、灑了香水的。文壽顫抖着打了開,信中皆是關大哥、關先生開頭,趙錢孫李小姐落款,有些別出心裁的,還落了個唇印。

幾位六平城名門小姐寫給關鴻名的信,聞起來芬芳,讀起來沁脾。端正娟秀的楷字,把文壽看得頭昏腦漲。

關鴻名看他讀信讀得臉色煞白,額角溢汗,不由得起身,摸了文壽的頭,關切道:“發燒了?”

文壽心裏燒。

他的額頭被大哥的手覆住,說話甕聲甕氣:“大哥……你這,你要跟她們哪位結婚去嗎?”

關鴻名莫名其妙:“關心這個幹什麽?”

文壽恨不得給他的臉擰一把,心裏暗暗罵道:那還有為什麽?你看不出來嗎?

這些他當然不能宣之于口,故而嘴上只是裝作虛弱地喃喃:“大、大哥,這些小姐,不好,不好……”

關鴻名被他握着手,心裏聽了好笑,面上一本正經:“你知道?”

文壽心裏堵了一摞話,卻不得出,只好使了大力氣,簡直想将關鴻名的手捏斷。但是關鴻名的力氣比他大得多,絲毫不覺得疼痛,自如地開口道:“我倒不會跟她們結婚。”

文壽霎時大喜臨門,心下一墜,滿心以為自己将要聽到關鴻名的兄弟情深的告白,誰知關鴻名這個榆木腦袋,只是淡淡解釋道:“她們不大好看。”

文壽被關鴻名如此地一驚吓,晚上沒有睡好。他記住了給關鴻名寫信的小姐們的名字,張三李四王五地默默念着,仿佛是在給她們施加邪惡咒語,好讓她們永遠得不到關鴻名。

——

關鴻名的結婚事宜倒确是被提上了關家的日程。

文壽起得晚,下樓時,已然看見爸爸與關太太和大哥三人坐在飯桌前,仿佛是在争論。

他拉開椅子坐了下,還沒開口問安,就被關老爺劈頭蓋臉地問了:“文壽,你同不同意你大哥結婚?”

文壽身子一僵,扭頭去看大哥——大哥又在聚精會神地吃飯。

他這廂還沒開口,倒是關太太先急吼吼地搶了白:“你問他做什麽?他跟我兒子有什麽關系?哪裏輪得到他講話?!”

這話難聽,文壽習慣了。關太太對他是沒有好臉色的,就如關老爺對待大哥一樣,這是因果報應。

文壽搞不清楚戰局,只得推了金絲眼鏡,試試探探地道:“爸爸認為呢?”

關老爺氣運丹田,聲如洪鐘,繼續與關太太争吵:“你急什麽急?你還怕你兒子找不着人結婚?”

關太太扭臉朝關老爺開炮,有些無畏的派頭:“我就想活着抱我的孫子,你和我有仇嗎?”

這話說得是不假的,關太太的身體越來越差,有時終日地咳,咳得關老爺心煩意亂,請了醫生來看,總是不好。關鴻名下了工作,盡心地陪在關太太身邊,時常聽她念叨:“給孫子叫什麽名字好呢?你是鴻字輩,你兒子是昌字輩……”

關鴻名好奇她這時候怎麽就不咳了。

文壽措辭許久,撫了撫爸爸的後背,一番話說得通情達理、痛心疾首:“大哥确實、确實是到了結婚的時候了,加上太太的身體不好,要是有合适的就行,要是沒有,再等等也不遲……”

這話是在和稀泥。關老爺幹脆地解釋道:“六平城的小姐都不行,我看法中銀行的那個、那個密斯羅那就很不錯!”

關鴻名立刻表達了不同意:“她有些駝背。”

關太太喘着粗氣,咳得變本加厲:“好,我兒子跟個駝背,你也想得出來!”

三個人吵作一團,誰也沒有注意文壽。文壽在一旁心裏百轉千回,一頓飯吃得沒滋沒味。

得知這消息後,文壽這段時日在家中,渾渾噩噩,行屍走肉。他的缪斯、他的維納斯、他的大哥關鴻名,這回是真要結婚了。

他醒得比他在美國還早,睡一兩個小時,就翻來覆去地折騰一個小時。他知道他大哥這時候光着身子就在他隔壁睡覺,他浮想聯翩,腦子裏勾勒出他大哥的睡姿來:大哥的腳長而窄,一用力能看見筋骨,他小腿很長,并且繃得直,再是他的大腿,沒有贅肉,将平日裏穿的西褲填得恰到好處。恐怕沒有誰像大哥一般地完美了……想到這裏,文壽感覺自己下邊兒情不自禁地已經擡了頭,算是徹底睡不着了。

關鴻名第二天見了文壽的眼下墜着的前所未見的巨大黑圈,甚至連最熱衷的吃飯也暫停了,放下刀叉問道:“文壽,沒睡好?”

文壽無精打采,長長地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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