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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闊家太太們而言,麻将桌的意義,在于各自炫耀着聊天兒。
這是無聊女人間的娛樂消遣,左右只有頭上吊的昏黃電燈聽得見,便可以肆無忌憚地說——你不說別人,別人就要說你,倒不如先發制人,掌握輿論方向才好。
這次的牌局是龐家的太太做東,她有些肥胖,擠得肚子上的旗袍有了一圈一圈的分隔:“哎,金飛燕,你今天來得太晚啦,搞什麽東西嘛!”
她的對家是彙峰銀行的肖太太,形容瘦削,脖子上挂的祖母綠有她的一半兒臉大:“呀,你別怪她,”肖太太裝作機敏地朝金飛燕一看:“人家在學洋文呢!”
“學洋文?哈哈哈……”龐太太笑得臉更加地肥胖,打出了一個九餅:“關老爺竟會去教你洋文?我得告訴我們家那位,看他教不教我!”
另一位本來默不作聲的太太也加入了談論,有些嫉妒神色:“是麽?關老爺親自教你麽?”
金飛燕的臉上浮着一層笑,隐隐地有些洋洋得意,這是美貌女人在女人堆裏的通病:“是關家的大少爺教我。呀,也就是閑來無事。”
此話一出,三位太太都忘了打牌,眼睛瞪得凸出來,異口同聲:“關大少爺?”
金飛燕于是把九餅給碰了,打出了六條:“怎麽,沒見過?”
正是因為見過,三位太太才想不到,生性倨傲的關鴻名竟會去教一個還未過門的三姨太。
牌桌一時寂靜,倒是龐太太首先恢複了表情,語氣裏有些調笑:“我記得,你比他大不了幾歲吧?”
肖太太迅速懂了她的意思:“關大少爺長得很俊呢。我們家淑華喜歡他,還去提親,卻沒有提成,丢死人啦,看來關少爺不怎麽喜歡小女孩子呀?”
金飛燕的臉色迅速變了,是一副脊梁正正被戳到的神色。
幾個臭三八,在這裏打啞謎!她有些後悔自己炫耀得漏了底,這話要是傳到關老爺的耳朵裏,自己可就是完蛋了。她腦子快,哼了一聲,裝出了惱火的神色:“你們幾位太太真是敢說話呀!留心些自個兒吧!”說罷,她一推牌牆,原來還和了牌:“誰點的炮,門前有番的,快算錢給我!”
幾位太太立刻噤若寒蟬,打開了胸前的抽屜:自家的地位比起關家來,還是差了一截。
——
金飛燕的悟性是很好的。
她去請教關鴻名如何說些日常用語,繼而發覺了一個常用的“你”字,讀起來像是“憂”。她向關鴻名求證,果不其然,正是如此。金飛燕對這個發現感到驚喜,悄沒聲地自己反複地琢磨,那麽“我喜歡這個、我喜歡那個”,也可通為“我喜歡你”了。這漂亮話一出,不知關老爺得多麽的高興——然而金飛燕并不想同關老爺說。她和關鴻名呆得久了,覺得自己仿佛是個懷春之少女,然而這春她須得懷得隐蔽朦胧些,個中原因自然不必多言。
她的日子過得順當,身上傍一個,心裏揣一個。關鴻名對她是何态度,她有些好奇,然而這好奇卻被怯懦掩蓋,她怕關鴻名瞧不上她,縱使她成日地念叨洋文,也是于事無補。
關鴻名瞧不瞧得上她,此話另談,他現如今忙于拓展銀行的海外事業,一個會說“我喜歡這個那個”的漂亮姨母,對他的意義實在是不大。況且近日文壽又要歸國,他的事情很多。
關鴻名這日報告完了銀行業務,順嘴提了句文壽的事。關老爺本來是閉目養神的姿态,聽了小兒子的名字,晃晃悠悠地睜開了眼:“是該回來了。”
金飛燕在一旁捏着關老爺的腿,心中有些不大高興,這不高興的緣由錯綜複雜,她和文壽的關系是相當不對付的,這才讀了多久的書,怎麽這麽快?而她面上仍乖順地随着關老爺微笑,手上捏得愈發地用力了。
文壽與家中通信不過三四封,六平城的冬天已然臨近了,街上盡是殘枝枯木,景象蕭條,仿佛是要醞釀出一場雪來。
文壽歸家對關家從來是大事,從前是一列福特去接,如今關老爺覺着還不夠氣派,于是悉數賣了,又重新購置了一排別克打頭的車隊來。
文壽坐在此輛別克內,接過了司機遞來的毛呢子。他如今又竄了高,頭發不再光亮地向後規矩攏起,而是松散幾縷到額前,平白地看起來大了幾歲。他臉上的棱角相比離家時又顯清晰一些,愈發地不像文太太了。
在碼頭上被六平城的寒風一吹,他此刻坐在車裏,臉色顯得蒼白,說話的聲音也低沉了:“爸爸和哥哥都在家嗎?”
開車的司機脾氣和藹,忙不疊地答:“在,都在,”說罷他一頓:“金太太也在。”
文壽無意提起此人,然而此刻聽到這個名字,只好順着說了下去:“霍叔叔,您也喊她太太,莫非是過門了嗎?”
霍司機發動了車,溫和地笑:“沒有呢,少爺。老爺拖着,也不知是什麽緣故。”
文壽的腦子是很靈光的,他站在他父親的角度,無端地猜測了一番爸爸的心思:将一個金飛燕放在臺上,卻又不給她過門,那麽那些個想去攀高枝當鳳凰的麻雀,就會繼續紅着眼、撲棱着翅膀前赴後繼地讨好關老爺——有什麽比絡繹不絕的女人更有吸引力呢?
爸爸真是聰明啊!
文壽的心裏贊嘆了一句,嘴上依然答道:“是嗎?爸爸拖得确實很久了。”
然而金飛燕的事在他的心裏轉了一環,就被他強烈的對于大哥的想念給消滅了。
文壽開口問道:“大哥最近怎麽樣了,叔叔知道嗎?”
霍師傅習慣了文壽每次在車上都會問如此雷同的問題,提前做好了準備:“關少爺近來忙碌得很,日日早出晚歸的。至于忙些什麽,我們這些下人是不知道了……”
文壽在黑暗中摸着他光滑的下巴——這是他的大學朋友教他的動作,說他這個樣子頗有成熟氣息。他心中思忖:大哥這麽忙碌,我再去纏他,他就得煩我。況且我正經喝了大學的墨水,我得收斂些。
文壽坐直了身子,拉正了外套的領口,又向後捋着頭發,右手捏成拳,錘自己的腿。他緊張時慣會這麽做。
心裏揣着事兒,路就走得快。及至到了關府,一彎弦月也現了形。文壽下了車,理順了行頭,擡頭去看十幾米外關家的緊閉的兩扇黑木門,這門板沉重厚實,新打過蠟,隐隐反出了月光。他想,大哥必然在樓上,爸爸和金太太說不定在樓下。我先和爸爸談完了,再去敲哥哥的門,得輕聲輕氣的,不能跟個野猴子一樣,得讓大哥知道我不一樣了。
思索間,關府的門就打了開,洩出幾縷明亮的光線在臺階上。
文壽尋着光去看,以為會看到來開門的管家。待他的眼睛仔細去描摹這個人的輪廓後,不由得怔在了原地:這人長手長腿,肩膀寬闊,腰背挺直,正側着身子輕緩地将門向文壽推開了。
關鴻名穿着便服,看着臺階下仿佛是茫然呆滞、放空了思想的文壽,不由得微笑起來。他站到門外,一時興起,以西式的習慣,向文壽張開了雙臂,想要擁抱這個久未謀面的弟弟。
文壽見到他的動作,腦中一片空白,方才僞裝的成熟冷靜幾乎都抛到了九霄雲外。
他邁開了腿,大衣的下擺在夜風中獵獵而動,堪稱是奮力地沖刺,生怕眼前微笑着的關鴻名是轉瞬而逝的夢幻。
“大哥!”他飛奔而至,毫無遲疑地将大哥收攏在了懷裏,呼出的熱氣包裹住了關鴻名,随即又将臉埋到了關鴻名的肩頸:“我想你!”
關鴻名張開了雙臂就後悔了,他忘了文壽看着瘦弱,臂力卻奇大無比,能将自己抱得喘不過氣來。
文壽繼續在他的頸窩裏磨蹭,關鴻名明顯地發覺,幾個月不見,文壽又長得高了。往前時候,他是不能埋臉過來的。這麽一瞧,恐怕與自己都要一般高了。思及至此,關鴻名吸了口氣,拍了拍文壽的後背:“讓我看看你。”
這話出口,關鴻名不覺得,文壽卻覺得氤氲暧昧。他擡起了頭,眼睛裏是一片水霧,嘴裏仍舊在嗫嚅:“大哥……”
關鴻名被他摟着腰,只能将背向後離遠了些,端詳了一會兒,忽然笑了:“文少爺确實生得不賴。”
文壽被這句話定住了。關鴻名很少這樣直白地去誇獎他。他站在原地,幾乎以為上帝在無端地向他讨好。
文壽不由得更加摟緊了關鴻名的腰,臉上飛起了紅色,語無倫次起來:“我沒有、我……我沒有大哥一半好看,大哥最好看……誰也比不上大哥。”
關鴻名低頭又是忍不住笑了,心裏想,長高了,卻還是小孩子。他解開了環住自己的文壽的雙臂:“進門吧。”
霍師傅在文壽身後看着這兄弟兩個的見面場景,覺得有些奇怪,卻又說不出是哪裏不對,只得拖着文壽的行李站在後頭,一動也不敢動。
關鴻名将文壽帶進了門,恭恭敬敬地給關老爺彙報:“父親,文壽平安回來了。”
文壽适時地從大哥身後邁出來,臉上仍舊有些紅,他穩步走向了關老爺:“爸爸,I’m……我回來了!”
關老爺等待了很久,終于見到了文壽,不由得也露出了由衷的微笑。他示意正在給自己剝桔子的金飛燕換個位置,将身旁的座兒騰給了文壽,又朝他揮了揮手:“來,好兒子,過來——長這麽高了嗎?”
整個關府上下都因為文少爺的歸來而顯得其樂融融,除了金飛燕。
她知道自己在關老爺和文壽身邊橫着是自讨沒趣,于是乖巧地站到了關鴻名身邊來。她仰起頭看着關鴻名,突然發覺關鴻名此時的表情相當柔和,比任何一次教自己洋文時還要柔和得多。他正側過臉朝着文壽的方向,仿佛是在看向一張春風和煦的油畫。
是因為這個文少爺嗎?
金飛燕心中不由喃喃了幾句。他們畢竟還是同一個爹,血濃于水,自然是這樣。她本想開口搭讪關鴻名幾句,竟然不知怎麽,心裏古怪地擰着,最終也沒有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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