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

我本來不相信我會戀愛的,可是,感情戰勝了我。昨天我折磨自己,忍受痛苦,可是這個折磨,給我世界上任何東西我都不換。我過去等于沒有活過,現在才剛開始生活。

一本粗糙的書放置在林頔臉側,他将自己的整個上半身伏在辦公桌上,心情平靜。旁邊有一盆仙人掌和一盆奇形怪狀的多肉植物。只要他願意側過身一些,仙人掌上的刺就可以紮在他胳膊上,他平靜的心情将順理成章被打破,這使他成為一個真正的人。

吳霁心離開以後他思索了整整一周,思索一個極無聊的問題:他接下來的人生該何去何從。

這個問題不僅無聊,還很愚蠢。因為人長到三十多歲還不明白自己該何去何從,那此人多半是個腦癱,可林頔不僅不腦癱還很聰明,甚至是專門研究大腦神經的行家。因此作為專家的林頔斷定,這世界上沒有幾個人真正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除了吳霁心。

但吳霁心為什麽知道自己何去何從,林頔想來想去只有一個原因,他心裏有愛并且敢承認。

林頔盯着辦公桌上的滿身刺的仙人掌,忽然覺得它很像吳霁心,他伸出胳膊在仙人掌的刺上輕輕壓了壓,胳膊上瞬間傳來密密麻麻針紮一樣的刺痛,林頔平靜的心情果然被打破,刺痛摻雜着濃烈的情緒向他湧來。

這就是吳霁心本人,林頔忍不住又用手掌去觸碰仙人掌的刺,它們讓他疼卻像吸食大麻一樣躲不開,林頔對着仙人掌說:“小崽子,我可真愛你。”

林頔猜想,如果他是一個小說的主角,作者一定在第八十章 就要把他寫死,因為他實在讨人厭,優柔寡斷、心口不一,看得人心情焦躁恨不得跑進書裏把他踢出去,作者為了滿足讀者的願望一定會盡早把他捏扁搓圓扔出去。如果他是讀者,一定第一個把自己踢出去,不僅踢,還要指着鼻子罵:“你這個窩囊廢,活了三十多歲活什麽勁兒呢?”

仙人掌刺殺的餘韻蔓延到全身,林頔有一些恐慌,他自己把他的前半輩子全部否定了,這種否定不需要自己親自指認,只需要根據一切塵埃落定時的心情即可判斷——他已經拿了終身教職,所有目标都完成,但他沒有一點如釋重負,說明他一直以來視為最高目标的東西并沒有他本人想得那樣有意義。

他現在的職稱是副教授,大概過幾年,又或者十幾年,運氣好的話可以升到正教授,華人在美國做到正教授基本到頭,他不認為自己有運氣和能力繼續突破天花板。

然後呢?林頔恐慌地想:然後呢?

沒有然後了,他的身體會逐漸走下坡路,他會慢慢老去,帶過的學生一部分成長為學界新星,一部分轉行賣廢品,或者全部轉行賣廢品。而他,戴着一頂教授的高帽子度過餘生,臨死前大概會有些西裝革履的學生來看望自己,親切地說:“感謝您的栽培,不過我轉行學商科啦,您教我的那些東西在酒桌上吹牛效果卓群!”

他又突然想到吳霁心,他的後半輩子會怎麽樣?

一想到他林頔的血就開始沸騰起來,好像四肢百骸都活了起來。

洛杉矶永遠都那麽溫潤暖和,整個城市似乎都被包裹在熱情與愛之中,可林頔感到有些厭倦,他忽然想看看吳霁心口中充斥槍支與玫瑰混合氣味的大馬士革,想看看戰場硝煙,想在中東古老的城堡建築下吻他。只要一想到吳霁心的臉,他的感官忽然就豐富起來,彷佛一簇簇煙花在他大腦中爆炸開來,火星的氣味被炸進他的四肢,神經末梢不再遲鈍,凍結一周的血液忽然流動起來。

林頔想得在辦公桌前不斷踱步,他太想了,于是又把手背壓在仙人掌的刺上,這次他手背上迅速湧出幾滴血珠,他用鼻子嗅了嗅手背上的血腥氣息,仿若溺水之人吸到第一口清甜的空氣。

他放下手,看着這株被銀針包圍的仙人掌忽然明了,愛不是痛,但痛能證明愛,愛不是犧牲,但為了愛可以犧牲。

林頔騰地站起來,做了一個沖動的決定。

敘利亞內戰還在繼續,幾年戰火發展到現在早已變成大國之間的抗衡,形勢遠沒有之前預測的那樣明朗。美敘間的航線全部停運,吳霁心轉了一次機在黎巴嫩降落,在那裏租車開往敘利亞,一路上經過幾乎十個檢查站,每一道檢查站的檢查人員都仔細檢查了他護照上的美國簽證,表情嚴肅地問了他幾個問題。

過了最後一道檢查站,吳霁心一路飛馳開向東南,很快四周的景變成他熟悉的灰蒙蒙的街景,梁立在他們原來的住處等他。

吳霁心剛一走近就聽到梁立扯着他的破鑼嗓子招呼他。

“我的哥哥喲,你可終于回來了!我一個人在這邊太難了,兩年了!采訪都沒得搭檔!”

“總部怎麽沒派人過來?”吳霁心把車停好,一件一件往下搬行李。

梁立“嗐”了一聲說:“沒人願意來這破地方呗,公開申請那麽久沒有一個人申請,總部那邊後悔死了,居然當初同意你去讀書。”

搬行李也堵不上梁立的嘴,他不停在剛經歷一整天長途跋涉的吳霁心耳邊叨擾:“駐美那邊王姐懷孕生孩子去了,剛空出一個位置一幫人擠破頭地争,咱們這駐敘整整兩年居然沒有一個人申請,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

“駐美?”吳霁心隐隐動了一點心思,不過這點心思在中東夏日燥熱的空氣中很快消散了。

梁立幫着吳霁心把行李搬到樓上,撞了一下他的肩膀,不正經地問他:“體驗了平和的資本主義還能回得來?”說完他還裝模作樣地用手在鼻子前扇兩下:“這邊空氣都差的不得了。”

“平和只是戰争遺留廢墟上的假象。”吳霁心提着行李箱,随口一說。

梁立立馬投降:“饒了我,別跟我掉書袋。”

收拾完東西以後,梁立自覺地跑回自己房間,臨走前不忘提醒吳霁心一句:“好好休息一晚上,明天我們得去郊區那邊采一圈生化武器的事。”

吳霁心“嗯”了一聲,伏回熟悉的桌子上,打開随身攜帶的厚皮革本子,安靜地寫字:現在的大馬士革像一座垃圾場,但古人稱它為天堂,人賜予它盛名卻把它毀于一旦,這讓我想到我一直回避提起的研究所,科學本身沒有錯,錯的是決定怎麽使用它的人。

大馬士革讓吳霁心又回到原本的生活狀态,僅僅兩周,吳霁心就開始覺得洛杉矶那兩年是自己的一場夢。

周五晚上他和梁立難得沒有工作,照慣例去了趟以前常去的那家酒吧。梁立在他驚訝的目光中說自己戒酒了,吳霁心問他為什麽,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去年認識了一個中東女孩,我很喜歡她,為她戒酒了。”

吳霁心一個人喝起來,問他:“她讓你戒的嗎?”

梁立搖搖頭,仿佛炫耀又仿佛難以啓齒一樣地說:“我自願的,我還戒了煙,不然你也戒了吧?對身體不好。”

吳霁心點點頭,摸出手機,點開林頔的對話框,暈乎乎地編輯了一條消息發過去:為我戒煙好嗎?

對面很久沒有回複,吳霁心掃興地把手機放回口袋裏,獨自悶了口酒。

他們兩個人沒在酒吧待多久,一個滴酒不沾,一個魂不守舍,再好的興致也得被攪散。兩個人開車回家,快到家門口時,梁立打着車燈似乎看到了什麽,開始在駕駛座上鬼叫:“咱們這條街還有其他中國人?”

吳霁心并不感興趣,制止他的鬼叫:“閉嘴。”

可梁立并不打算閉嘴。顯然吳霁心的話沒有一丁點威嚴,梁立依然在他耳邊做人體擴音器:“是不是同行?如果是新華社的要和我們搶新聞了。”

“停車。”吳霁心說:“我先下去等你,你太吵了,怎麽會有女孩喜歡你?”

梁立一腳剎車,當即把吳霁心趕下去,還斷定吳霁心是在嫉妒他:“你個萬年光棍,嫉妒去吧!”

被趕下車的吳霁心一點都不惱火,靜靜地吹風。可當他仰頭看了一會兒星星後忽然一股無名火湧上心,他蹲下身來,看地面的塵土與細小的沙石,借着酒勁憤憤地說:“我要地球爆炸!”

前面忽然傳來一陣細微的腳步聲,噠噠從遠處傳來,然後在他眼前站定。

吳霁心沒有擡起頭,他眼前的沙石地上出現一雙格格不入的休閑皮鞋,一看就很貴,吳霁心又說:“新華社的同行走開!”

他剛說完面前又出現一盆翠綠的仙人掌,對面的人忽然伸出一根指頭按在仙人掌的刺上,血很快湧出來,那個人又把湧出來的血塗在左手無名指上,畫了一個圈。

喝了點酒的吳霁心膽子很大,他覺得對面這個人可能患有腦疾,于是放聲說:“同行瘋啦!”

對面的人忽然去捉他的手,論力氣吳霁心可以一拳把他打翻在地,但不知道為什麽吳霁心并沒有那麽做,竟然任他在自己左手無名指上也畫了一個圈。

吳霁心看了一眼自己無名指上的血跡,猛地擡頭站起來。

面前的人見他站起來說了一聲“Hey”,然後在他驚詫的目光中說:“之前你問我願不願意跟你走,還算數嗎?”

說完他似乎又想起吳霁心的執念,認真地添了一句:“我想明白了,我什麽都不要了,我愛你。”

“我本來不相信我會戀愛的,可是,感情戰勝了我。昨天我折磨自己,忍受痛苦,可是這個折磨,給我世界上任何東西我都不換。我過去等于沒有活過,現在才剛開始生活。”

出自列夫托爾斯泰《戰争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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