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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兩個人這次回北京住酒店,就像普通的出差客旅行客一樣。
這頓幾年不見的聚餐進行到十點,承諾只喝一瓶的林頔真的只喝了一瓶,其餘全被連清掃了個幹淨。他倆把有點微醺的連清送回家安頓好才離開,走的時候連清在後面扯林頔的衣角,用醉酒人特有的黏糊語氣說:“林頔,你真他媽幸福,我眼紅了。”
林頔捏捏他的手指,把他的胳膊放進被子裏,給他掖好被子。
他和吳霁心從連清家走出來時都很沉默。夏天夜晚溫度比白天降了快十度,林頔有點冷,挽着吳霁心的手半靠在他懷裏。
“連醫生為什麽一直一個人?他父母呢?他不是還有個關系很好的弟弟嗎?”
林頔搖搖頭,說:“我跟他認識這麽多年,從來沒見過他家人。”
“他也不交男朋友嗎?”
林頔還是搖頭:“沒見他交過。也可能有,但是都沒結果。”
吳霁心把林頔抱得更緊了些,說:“我從來沒在現實生活中見過有情人終成眷屬,除了我們。”
夏日夜晚特有的涼嗖嗖的風把林頔的頭發吹亂,林頔騰出一只手整理自己的頭發,以防風把它吹得更亂。
“我也是。”
他們兩個慢悠悠地散步回了酒店,路上談了談各自朋友的現狀,還有國內的發展,新出了什麽技術,或是又出了什麽政策,就像一對老朋友那樣。
回了酒店以後兩個人又極為幼稚地玩起了石頭剪刀布決定洗澡順序,一向沒有任何運氣可言的林頔果然輸了,氣鼓鼓地等吳霁心圍着浴巾出來才拿着洗漱用品進去。
他洗得很快,擦幹身體吹完頭發出來時發現吳霁心正靠在大床上抱着電腦,不知道在看什麽視頻。
“看什麽呢?”林頔帶着一身還沒揮發完的濕氣,挨着吳霁心在床上坐下來。
吳霁心感受到身邊多了道濕乎乎的觸感,側身,卸掉自己耳朵上一只耳機,親自給林頔戴上。
“話劇,我以前很喜歡看的一部。”
林頔看了一眼屏幕角落裏的logo,戀愛的犀牛,他只是聽說過。
劇情正在激烈的時刻,男主人公馬路站在舞臺中央,情緒激動地質問自己為了愛而不得女孩明明能做什麽。
話劇特有的誇張昂揚語調剎那間從耳機傳來,炸在林頔耳朵裏。
——我想給你一切,可我一無所有。我想為你放棄一切,可我又沒有什麽可以放棄。
——可我什麽也不是。一個普通人,一個像我這樣普通的人,我能為你做什麽呢?
他忍不住去看吳霁心,發現他的眼睛竟然是紅的。
忽然,吳霁心按下暫停鍵,朝向林頔叫了一聲:“林頔。”
他只叫了一聲就說不下去了,氣氛就這樣靜止,像被放進液氮裏一樣。過了很久,吳霁心才調整好情緒,攬過林頔的上半身,讓他緊貼着自己的胸口。
“你走的第一年我在出差的飛機上第一次看這部話劇,從頭哭到尾,領導以為我神經病犯了。”
吳霁心把懷裏的林頔抱得更緊了一些,說:“我以前覺得我就是馬路,你是永遠也不會愛我的明明。”
“但是你竟然會愛我。”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樣難過,這樣委屈,開始哽咽起來:“你竟然會愛我,我什麽都為你做不了,甚至傷害你,你竟然會愛我。”
吳霁心今天也喝了點啤酒,在酒精的催化下,他一直以來敏感的情緒像是開了閘,洶湧地朝林頔奔騰而來。吳霁心趴在林頔膝蓋上,雙手抱着他的腰,斷斷續續地說:“你不在的那五年裏我每天都在反反複複做一個夢——十七歲的我在黑暗的禁閉室裏醒來,張校長告訴我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林頔這個人,你只是我的一場夢。”
林頔搭在他肩膀上的手背忽然感受到濕熱的觸感,猛地一僵,他看向吳霁心,發現他的眼裏竟然有眼淚。林頔覺得自己犯了滔天大罪,他這張嘴不會講話,二十幾歲的時候踐行的是“将愛情拒絕到底”的原則,一句好聽示愛的話都沒有講過。老了倒是領悟了,可惜太晚了,吳霁心這樣兢兢戰戰在噩夢裏活了五年,林頔說愛他還不到兩個月,讓他總覺得自己活在一場虛幻的夢裏。
吳霁心依然埋在他的膝蓋縫隙,悶悶的聲音從底下傳來:“我怕你不相信我,怕你反悔。上個月在敘利亞,我有時真希望爆炸把我炸死,讓我擋在你身前,變成碎片,死在你懷裏,好讓你看看我究竟有多愛你。”
“不準說這種話。”林頔捂住他的嘴巴,自己又說:“我愛你。”
吳霁心卻說:“我比你愛我更愛你。”
林頔說:“你可以砍掉我的手,我以後就再也不能做研究。”
“你可以在我身上剮一千塊肉。”
林頔下床倒了杯水,自己喝了兩口放回桌子上,認輸:“不比了,我比不過你。”
吳霁心看着他,一臉果然如此的表情:“你看,你沒那麽愛我。”
林頔氣絕,他說不過吳霁心,只想立即把此人暴揍一頓,但看到他紅燒烙鐵一樣的眼眶又下不去手,只能勉為其難地當作自己在哄小孩。
于是他也不打算跟小孩講道理,翻身跨坐在吳霁心身上,把他捂着臉的手移開,真的像哄小孩子一樣哄他:“來,哥哥親親你。”說完就在他的臉上毫無章法的親起來,口感鹹鹹的。
吳霁心這次的确乖了,他很久沒被人當作小孩子,享受地任林頔胡亂親他,等他親夠了吳霁心又把他壓在身下反客為主,親他的脖子和鎖骨。
“當小孩的時候就不要做成人動作,舌頭不要伸出來。”林頔輕拍了一下吳霁心毛茸茸的腦袋,說:“好好睡覺,明天早上的飛機。”
他關了燈鑽進被窩,忽然想到吳霁心沒由來的不安全感,決定把自己變得更粘人一些,于是把自己整個身體拱進吳霁心懷裏,說:“老公,抱着我睡。”
即使完全黑暗的環境中林頔似乎也能看到吳霁心不可思議的眼神,對方濕漉漉的呼吸打在他臉上,斷斷續續。
“你叫我什麽?”
林頔理所當然:“不是回去要領證嗎?早叫晚叫不是一樣的?”
第二天一早,林頔迷迷糊糊地醒來,天微微亮,吳霁心坐在半明半暗的光線裏,正在旁邊的桌子上寫東西,模樣極認真。
他醒了醒神,剛坐起身就發現吳霁心受驚一樣立即合上本子。
“你在寫什麽呢?這麽偷偷摸摸。”
吳霁心把衣服扔給床上的林頔,收起自己的皮革本子,把它放進随身攜帶的包裏,說:“性生活筆記大全。”
林頔:???
“你大早上就寫這些東西?要不要臉?”
吳霁心笑着一把抱起他,直接抱到了衛生間,把擠好牙膏的牙刷遞給他,說:“你還是科研精英呢,能不能以理性的眼光看待?”
林頔發現記者嘴皮子确實比較溜,自己永遠說不過他,報複一樣把自己嘴邊的泡沫蹭到他鼻子上就溜之大吉。吳霁心被蹭了一鼻子泡沫也不惱,反而開心地去撓林頔癢癢,把他撓得仰躺在床上求饒。
兩個人都是速戰速決的類型,洗漱完下樓吃了頓豐盛的老北京早餐出發去機場。
林頔一上飛機就犯困,靠着吳霁心的肩膀踏實地睡了。
吳霁心看看旁邊已經睡熟的林頔,打開座位上方的閱讀燈,悄悄把那個皮革本子拿出來,寫早上寫了一半的日記。
周五,北京
我偶爾會想,如果沒有遇到林頔,我該是什麽樣子?
大概是成為集體無意識中千千萬萬的一員,毫無波瀾地面對虐待、掠奪、不公平,理所當然地做社會的犧牲品,讓時間這注水流将我原本就不飽滿的生命徹底沖散,平靜地滲入那片土地。低頭,認命。
林頔是第一個告訴我“愛沒有性別”的人。
他的四肢雖然修長卻并不強健,他的腰不像普通男人那樣堅韌充滿力量,但就是這樣一副身體為十七歲的我撐開了一個遲來的烏托邦。
林頔是一記靜脈注射,伴随針頭刺進皮膚與血管,他緩慢地跟随血液流遍我的四肢百骸,構成我的一部分。
我的理想,我不甘平庸的身體,我為了尋找正義而沸騰的血液,都是在這種名為林頔的重新構建上實現的。
但愚蠢的我過猶不及,傻瓜一樣相信這個世界非黑即白。我可以用針筒抽出我灼熱的血液起誓,我願用我身體內全部血肉換取整個世界的美好與正義。但我錯了,我只有一具身體,5000毫升血液,中國有960萬平方公裏,我的血液只能鋪滿幾平方米。
尤瑟納爾說人不能同時得到漫漫長夜和太陽,我嗤之以鼻。
後來我才明白太陽是人類的太陽,不是我一個人的太陽,所有人像革命一樣站起來才能得到太陽,而我微不足道的能力像水消失在大海裏。
幾年前愚蠢的我以為沒有我的林頔會過得更好,這只是我懦弱可悲的逃避說辭。事實證明我又錯了,他活得很糟糕,像抽幹所有情緒的假人一樣日夜操勞于學校和實驗室。
這都是我的錯,我死一萬遍也不足為惜。
他開始吃我從前吃過的抗抑郁藥物,開始有煙瘾酒瘾,開始自暴自棄。
我終于明白,他雖然是我的救世主,卻仍是一個可憐的普通男人。
他并不果敢,會向權力妥協,遇事喜歡逃避。他過分謹慎,神經質,心口不一。他喜歡名牌,過分在意外貌,小孩子口味。他的生活自理能力為負,是煙罐子、酒桶子。所以除了我沒有人能照顧好他。
我知道他會比我先變老,現在緊致充滿彈性的皮囊會老化枯萎,眼睛耳朵将不再靈敏,肌肉骨骼會越來越脆弱,直到心髒不再跳動,身體變成一堆森白的骨頭。但我愛他,我會永遠愛他。
我決定放棄尋找正義,放棄對抗世界,放棄記錄戰争。我決定把我微不足道的臂膀、搏動的心髒、沸騰的血液、我的一切一切,全部留給我愛的人。
漫漫長夜是屬于我的,我自願放棄太陽,和林頔一起堕入漫漫長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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