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

賀安年為了活躍氣氛,主動提起往年過年的趣事,都已經說過很多次了。但每次提起,都能引起孫湘和賀夏田的興趣。

人老了,就喜歡回憶過去,特別是在過年這種特殊節日裏。可惜,那些趣事裏跟賀季青有關的部分不多。

電視裏主持人開始大拜年,賀夏田起身去廚房煮餃子,飯桌上剩下母子三人。

少了一人,話題也斷了。賀安年和孫湘不約而同的看向電視,賀季青坐在一旁,默默的喝酒。

孫湘裝作無意問起:“安年說你把家裏重新裝修了?”

“嗯,随便弄了下。”賀季青轉着桌上的紅酒杯。

“花了不少錢?”孫湘也不知道說什麽。

他撇嘴笑笑:“還好。”

“其實以前也挺好的,你不是找名設計師做的嘛。”孫湘感嘆。

賀季青小口啜飲着紅酒,微笑着不接話。

春晚正在演一個小品,用了去年的網絡流行詞,賀安年嫌棄:“哥你看,早就知道他們會用了,太尬了!”

賀季青晃動酒杯。

“李老師那天說,有一個女孩,也是南大畢業的,也去美國念了幾年書,現在回南京了。她知道你哦!”孫湘忍不住提起。

“相親?”賀季青直截了當。

孫湘老臉一紅:“也就是見見而已,女孩有那個意思,長得還挺漂亮的,人看起來脾氣也挺好的。”

賀季青揚起一邊眉毛:“我暫時沒有想法,你給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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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安年急忙擺手:“不要不要,人家看不上我的。”

“給那姑娘看了,她不喜歡安年這樣的。她說看過你寫的書,很喜歡呢。”孫湘看着賀季青的臉色繼續。

“嗯,等我新書出了,你送她一本吧,就當回饋粉絲。”賀季青放下紅酒杯,掏出煙來。

賀安年瞥他,他把煙盒遞向他:“你要來一根?”

賀安年搖頭,“你少抽點。”

賀季青彈開打火機,火苗冒出,他叼着煙低頭湊近火苗。

“季青啊,既然你已經和小林分手了,那不妨考慮考慮這個女孩?”孫湘繼續試探。

“如果是個男的,我可以考慮下!”賀季青靠在椅背上,吐着煙霧望着對面的孫湘。

孫湘愣住了。賀季青冷笑,賀安年偷看他。

“你還是忘不了小林啊?”孫湘嘆氣。

賀季青諷刺的笑:“怎麽會?你不是說過,他沒跟家裏攤牌,我們是不可能長久的嗎?既然不能長久的人,一直記着幹嘛?”

孫湘陷入沉默,賀安年小聲的喊:“哥——”

賀季青仿佛沒有聽見,繼續說:“我對女人沒興趣,我只喜歡男人。我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同性戀,你要知道的。”

他沖孫湘挑眉,笑得肆意張狂。手中的煙已經快燃到底了,他吸了最後一口,捏着煙頭按滅在煙灰缸。

賀安年看到,他按煙的手背青筋直冒,情況不妙,他輕輕的喚孫湘:“媽——”

賀季青眯了眼睛。對面的孫湘整個人縮在椅子裏,“季青,你知道的,我沒有別的意思!”

“那您有什麽意思?”賀季青冰冷語氣。

“我只想你和安年都能過得好。”孫湘憂心的望着他。

“那您幫我問問李老師,有沒有好一點的男生,可以介紹給我?”賀季青似笑非笑。

“哥——”賀安年哀哀的喚他。

“你周圍如果有,也可以給我介紹啊!”賀季青沖他邪魅的笑。

賀安年深呼吸,張嘴想說什麽,停頓半晌後,又硬生生的憋回去了。賀季青看到他額頭上因為忍耐凸起的青筋。

孫湘起身,幹癟的笑着:“我去看你爸餃子煮好了沒?”

今天的賀季青很陌生,她居然感到害怕。

賀季青看着她匆忙的逃進了廚房。

其實賀夏田的餃子早煮好了,他剛剛想要端出來,可是聽到外邊對話後,又縮了回去,賀季青看到他縮回去的身影了。廚房門口有扇玻璃門,房間燈都打開的時候,可以照清楚廚房裏的一切。

“哥,你怎麽了?”賀安年不解的看着他。

“你說我怎麽了?”賀季青冷眼反問。

“今天過年嘛——”賀安年掃了眼電視。

音樂聲歡快熱鬧,畫面五顏六色。一群兒童舞蹈演員,正用誇張的表情跳着開心的舞蹈,慶祝新年來到。

賀季青輕飄飄的笑:“過年又如何?”

“開心點,不好嗎?”賀安年懇求他。

“不好!”賀季青冰冷回答。

賀安年咬着下唇瞪着他,賀季青勾着嘴角笑的冰涼。

“我去端餃子!”他捏着拳頭,起身也進了廚房。

賀季青放肆的大笑,和電視裏熱鬧的音樂聲一起。他已經受夠了,他這些虛僞的至親們!

他拎起桌上的紅酒瓶,用力的摔到了地上。半瓶淡紅色酒水跟着玻璃渣一起,濺到四處。他挑釁的望向廚房門口的玻璃門,三個人站在廚房門口,沒有人站出來!玻璃門上三個影子,都站得筆直。

他掀翻了整張桌子,桌上的東西全部落在地上,湯水,剩菜,碎碗……

賀安年沖出來,大喊:“哥,你夠了!”

賀季青望着他狂笑:“終于有人出來了!”

“你到底想要幹嘛?你為什麽要這樣?”賀安年看着翻倒的桌子,滿地的狼藉,臉上都是不解的憤怒。

賀季青指着廚房門口,幾乎咆哮:“你們還躲在哪裏幹嘛?我掀了桌子,東西都砸掉了!你們還要躲着嗎?”

他掄起凳子,砸向電視機。賀安年上前阻止:“住手!”

凳子砸到電視機上方的牆上,掉下來,砸倒了顯示屏。上萬的高清電視屏幕碎了,熱鬧的春晚沒了,整個房間瞬間安靜!

賀夏田終于也走了出來,站在廚房門口,面容哀切,遠遠的望着他。

賀季青踢翻一張椅子。

賀安年吼:“你到底有完沒完!”

賀季青又踢倒一個巨大的青花瓷花瓶,花瓶倒在地上,摔成三塊。

他對着賀夏田喊:“我對于你們來說,到底算什麽?”

“你是我們的孩子。”賀夏田哽咽了。

“是嗎?”賀季青冷眼反問。

賀夏田被他眼神逼退半步,廚房裏的孫湘癱坐在地上,無助的看着他。

“賀季青,你夠了!”賀安年怒目瞪他。

賀季青冷笑:“夠了?什麽叫夠了?”

他指着賀夏田:“你說我是你們的孩子,是嗎?”

他轉手又指向賀安年:“憑什麽他可以從小待在你們身邊,像笨蛋一樣的長大?憑什麽他犯錯你們能随意打罵他,憑什麽你們從不遷就他,不小心翼翼的對他?憑什麽你們相親相愛的是一家人,憑什麽?我們身上流的血是一樣的啊,你們到底把我當什麽?”

賀安年呆住了,他看着面目猙獰的賀季青,眼圈發紅。

賀季青看着已經淚流滿面的賀夏田,又看着玻璃上坐在地上的人影,那些在胸中盤繞多年的荊棘,終于一口氣全部冒了出來。刺穿了他的血肉,刺破了他的理智。

“你們為什麽要生下我?”他仇恨地瞪着賀夏田,“生下我就是為了把我扔在一邊不管嗎?你們有想過,我在鄉下過的什麽日子嗎?”

賀夏田蠕動着嘴唇:“季青,那時候我們也是迫不得已——”

他底氣不足,畢竟賀安年從沒離開過父母。

果然,賀季青嘲諷的望了眼賀安年。哪有什麽迫不得已,只不過是一種選擇而已。

“老頭規矩很多,做錯事不準吃飯不準睡覺,我曾經被罰站到天亮。老媽子每天都要念一百遍你爸媽不要你了,他們生了弟弟不要你了。你要是哭,她會說,不過是句玩笑話,你這孩子怎麽那麽較真啊!”

賀季青陷入童年回憶,那些回憶并不美好,帶着成人世界的殘忍和冷酷。曾經的他甚至都不敢去回想,每次回想,都像回到地獄一般。

不管是賀夏田還是孫湘,都是第一次聽到這些事。賀夏田露出複雜的表情,他不是沒想過,賀季青和他們不親的原因。

“你們把我扔在那裏七年,一共去看過我兩次。第二次,是在我五歲的時候。我記得,我求媽,你明天帶我回家好不好。她說好的,可是隔天我醒來,你已經偷偷走了。老媽子嘲笑我,說誰叫你睡得跟豬一樣。我覺得自己像個沒人要的孤兒,忍不住大哭,老媽子罵我,再哭就把你送給隔壁的瘋女人。我又害怕又難過,卻又不得不忍着眼淚。”

七歲以前的賀季青,每日都活在被抛棄的惶恐之中。心理學上說,童年的傷痛最不容易消除,會伴随人的一生。賀季青又何嘗不知?

“我每天都盼着回家,但又不知道我的家在哪裏。我曾經想過死,一個七歲不到的小孩想過死,多可笑啊!”

賀季青無法再回想了,掏開結疤的傷口,需要的不僅僅是勇氣。他無力的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臉,無聲的哭着,全身發抖。

小時候,他常做夢。有時候,他夢到被隔壁瘋女人抓去了,她讓他喊他媽媽,他不喊,她用棍子揍他。有時候,他夢到孫湘,但是是個模糊的影子,在夢裏喊他:“季青——”他伸手去抓,影子馬上變成煙霧飄走了。他經常夢到獨自在無人的森林裏行走,有很多很多的怪獸想要吃他,他拼命的往前跑啊跑啊,他喊着媽媽救我,爸爸救我,卻無人應他。他在夢裏總是尋找着什麽,卻什麽都找不到。他常常,從夢裏哭醒。醒來繼續哭,哭到睡着。如此反複。沒有人安慰他。

他每天都活在恐懼和無助當中。為了掩飾恐懼和無助,他只能裝出大人的樣子。沒有人看穿他,大家都誇他聰明懂事。

他以為回家後,賀夏田和孫湘會看穿他的僞裝,沒想他們也跟其他人一樣,說起他的懂事,都面帶驕傲。好像,他天生就這樣。

賀夏田哭着說:“對不起。”

賀季青沖他擺手,一切都已經晚了。他要的不是這句對不起,他心裏明白,他要的不是這個。

賀安年小心地挪到賀季青身邊坐下,他張開手臂想抱他,剛碰到他就被他甩開。

“不要碰我!”賀季青呵斥他。

賀安年受傷的舉着雙手,不知如何是好。今天,他總算明白了賀季青從小到大讨厭他的原因。

賀季青抹去眼淚,擡頭望向廚房門口,賀夏田倚在門邊,老淚縱橫。他嗫嚅着:“對不起,對不起,季青。”

而孫湘,始終都沒出來過,她無法面對他。

他還有什麽好說的。哪怕到了今天,他還是被遺棄的那一個。他倉惶的笑着,像個瘋子。他踉跄起身,奪門而出。

賀安年在後面追着喊:“哥——”

外邊大雨滂沱,節日夜晚所有熱鬧的燈光都被雨幕掩蓋,變得昏暗模糊。歡聲笑語,也被巨大雨聲消融。

賀季青沖到一樓門口,被緊追而來的賀安年攔下。他抓着賀季青的手臂,不讓他再往前一步。

“你放手!”賀季青怒視他,用力掙紮。

他沒有賀安年強壯。賀安年不放。

兩人僵持着。外邊的大雨,被風吹斜了,打到兩人身上,很快濕了兩人褲腳。

“賀季青,我從小就知道你不喜歡我!”賀安年先開口打破沉默。

賀季青本來還在扭曲掙紮的手臂僵住。

“以前我不知道原因,認為只要我對你好,你一定會喜歡我的。事實證明,不管我多努力,你都不會喜歡我。現在我知道原因了。”賀安年有點哽咽。

賀季青偏頭看着外邊的大雨,好像下大了一些,雨幕更緊密了,遠處的光亮已經模糊不清。

“既然你已經知道了,那麽請你放開我!”

賀安年反倒拽得更緊了,捏得他手臂疼。

“他們是有錯,沒錯。可是你就沒錯嗎?”賀安年反問他。

賀季青連笑的力氣都沒了。顧春水也是這樣反問他。

“你還記得嗎?初中時,你的老師說你有音樂天賦,跟爸媽建議說,讓你去學鋼琴。他們二話沒說,借了錢買了一架鋼琴。自從你回來後,我連買本小人書,都要跟他們磨破嘴皮。你真以為我不會念書嗎?”

賀安年認真的看着賀季青,四目對視,賀季青也從他眼裏看到了諸多不平。

父母的愛,永遠分不勻。給了這一個,忘了那一個。

“我也能過目不忘的。”賀安年苦笑。

賀季青無言,為人父母難,做人子女難,跟人談愛難,恨人也難。這世上最不難的事情,他還沒有發現。

賀安年繼續說:“那個鋼琴買回來後,你從來沒動過。你寧願打工自己賺錢在外邊報班學習,不動家裏的鋼琴。“

“你不過分嗎?你一邊怨恨着他們不愛你,一邊又冷酷的抗拒着他們的好意,你就沒有錯嗎?”賀安年問他。

“你知道我為什麽不動家裏的鋼琴嗎?”賀季青看到賀安年眼睛裏去,“正是因為知道他們連給你買本小人書都舍不得,卻舍得給我買鋼琴。為什麽只是我老師一句話,他們就要砸鍋賣鐵的滿足我?他們明明可以像對你一樣,跟我商量,家裏沒錢,暫時不買行嗎?他們商量了嗎?他們沒有。我故意在外邊報班,他們可以罵我啊,像罵你一樣,打我都可以,可是他們什麽都沒說,任由我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在他們眼裏,我只是一個需要被遷就,被小心對待的外人,而不是親人,不是嗎?”

輪到賀安年說不出話,他沒想過,這些事換個立場,好像又不一樣。

“我要的不是對不起,從來都不是。”賀季青望着外邊的大雨,眼前朦胧,他擡手揉着眼睛,再睜開,依舊朦胧。

“那你,要的是什麽?”賀安年心中已經有了答案,仍然明知故問。

賀季青回頭看他,賀安年看到他臉上的淚。

賀季青慢慢掰開他的手,頭也不回的走進雨中。

這一次,賀安年沒有跟上去,他看着賀季青消失在黑色的雨幕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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