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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裏陰涼,賀季青不敢久坐,稍作休息後拉着林舒繼續轉。兩人順着墓地旁邊的坡往爬,沿途好幾個破敗不堪的老別墅,有一座旁邊的老榕樹都紮進了牆裏。
林舒好奇,停下腳步,站在樹下朝上看,發現老榕樹不僅紮進了牆裏,還有些已經長到了屋內。透過破損不堪的窗戶,可以看到榕樹的氣根們已經爬滿地板。看起來像恐怖片現場。
賀季青拿起手機拍照,被林舒阻止:“不要亂拍!”
“Why?”
林舒小小聲:“拍到什麽東西就不好了!”
他信鬼神,也怕鬼神。賀季青覺得他謹慎的樣子很可愛,收起手機:“那就不拍了!”
他話音剛落,別墅裏蹿出一個東西,跳到榕樹上,吓得林舒抓着賀季青,拔腿就跑。跑了幾米後,賀季青回頭一看,狂笑:“貓,是貓。”
林舒放慢腳步,回頭快速的掃了一眼,果然是一只黃白花的大肥貓,已經跳到樹下,氣定神閑的舔爪子,看樣子是在別墅裏吃到了好東西。
林舒捂着胸口長籲一口氣:“吓死我了!”
賀季青敲他腦袋:“我在這兒,你怕什麽!”
“你能打過鬼嗎?”林舒依舊緊抓着他的手。
“沒試過,所以不知道。”賀季青笑得很開心,林舒跑的時候,拉着他。
林舒拖着賀季青繼續往前走,邊走邊告訴他,鼓浪嶼都是老房子,鬼故事遍地開花。
“以前的人三妻四妾,因為争寵啊搶奪家財啊死去的人肯定特別多,都怨氣重着呢。”林舒說的一本正經。
賀季青哭笑不得:“你該去寫小說。”
“都是真的,不是我編的。”林舒瞪着眼,挺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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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季青笑而不語,讓他繼續說。
林舒卻沉默了,拉着他的手轉到一條向下的窄巷,兩邊都是看起來破舊的老樓,跟別墅不同,是以前島上普通居民的房子,有些陽臺上還晾曬着衣物。幾乎每棟老樓的外牆上長滿了爬山虎。
天上烏雲散盡,陽光鋪滿了巷道。
“我看過你的新書。”他突然冒出一句。
“如何?”賀季青看到他鼻頭浸着汗。
“好黑暗啊。”林舒偏頭望着兩遍的爬山虎感嘆。他避着賀季青的眼神,不想讓他看到他的表情。
“你以前都不寫悲劇的。”他又說。
“再版的時候,我改一改。”賀季青學他的樣子,偏頭看他。
林舒轉頭,兩人眼對眼:“改來改去,讀者該罵你了。”
“我會告訴他們,因為我男朋友不喜歡。”賀季青很認真。
林舒臉如火燒,一顆心卻像澆了醋似的,酸楚的厲害。
“你恨我嗎?”他嘗試着問,聲音發緊。
賀季青停下腳步,兩人剛好站在一叢三角梅下。葉子枝蔓的陰影落到兩人的身上,臉上。
“我恨我自己。”賀季青的眼睛在樹影裏。
林舒很吃驚。
“我該去找你的。”賀季青說,“我應該毫不猶豫的沖到東山去,掘地三尺都要找到你。”
如果那會兒他找了,林舒或許也不會發生車禍,不會有那些疤,腿裏也不用打進四顆釘子。哪怕結果還是分開,起碼林舒是健康的。
“對不起。”林舒抓起賀季青的雙手,放到胸口,“對不起,賀季青。”
賀季青抱住他:“都過去了。”
林舒在他懷裏搖頭,沒有,他沒有。他要怎麽開口?
兩人就在三角梅下抱着,直到隔壁的院子裏有人說話,賀季青才松開林舒,他的眼睛發紅,一張臉被摟得汗涔涔。賀季青掏出紙巾給他擦汗。
院子裏的人開門出來,是兩個打扮整潔的老漢。年輕的那位以為他們迷路了,指着旁邊的一條雜草小路說:“要從這邊過去,那邊走不通了。”
賀季青跟他們道謝,林舒用閩南語又謝了一次。
兩個老漢,手牽着手朝巷子的相反方向走去,邊走邊用閩南語交談。年長的好像耳朵不好,說話聲很大,年輕的比他聲音更大,湊到他耳邊近乎喊。
賀季青拉着林舒走上雜草小路。
林舒邊走邊回頭看,賀季青問他:“看什麽?”
“他們——好像是一對呢!”林舒聽得懂他們的對話。
賀季青也回頭看,兩個老人走得慢,年輕的那個邊走邊幫年老的那個整理頭發,年老的一直大聲的說着什麽。
“什麽意思?”賀季青問林舒。
“他說,別搞了,又不是去結婚。”林舒翻譯。
年輕的老漢又喊了一長串。林舒繼續翻譯:“他說,我們就是去結婚,天天都結婚,要好看的結婚。”
兩個老漢吵吵鬧鬧的走遠。
林舒問賀季青:“他們應該都超過八十了吧?”
“估計不止。”賀季青說。
“真好。”林舒低喃。
他知道,在老漢他們那個年代裏,他們的戀情怕是曲折更多,可兩個人還是攜手白頭了。
“我們也可以。”賀季青也邊走邊弄他汗濕的頭發,通通撥到腦後不擋眼睛,“或許會像他們一樣,等我老了,需要你攙着我走,我耳朵聽不見了,你要大聲跟我講話。”
“不一定呢。”林舒低頭看自己的腿,或許他活不過六十就先走了。就算活到八十,怕也是賀季青照顧他。
“別擔心,我把你的病例發給美國醫生看了,你還年輕,以後都會好的。”賀季青看穿他。
林舒抓緊他的手,“國內醫生也這麽說。”
賀季青牽着他慢慢往前走。
兩人走了一圈,終于回到碼頭,毫不留戀的上船就走。回去的人少很多,二樓幾乎無人,兩人照舊坐在船尾位置,肩并肩手牽手。
林舒看着越來越遠的鄭成功雕像說:“以後再也不來了。”
“下次我們去西班牙。”賀季青念念不忘。
林舒沉默的玩他手指。
在船即将到岸時,林舒突然松開一直緊牽的手,輕輕地喊:“賀季青——”
“嗯?”賀季青側頭看他,以為他哪裏不舒服,卻見林舒表情嚴肅悲傷。
“怎麽了?”他問他。
“賀季青——”林舒艱難地喊。
船鳴響靠岸汽笛。
“大四以前我從來沒有談過戀愛,也不敢喜歡什麽人。我跟所有人都保持距離。”他說。
賀季青歪着頭,看起來很認真地聽着。
“你知道的,我父母很保守。”他又說。
光是這麽幾句話,林舒都感覺要窒息了。他咬咬牙,堅決說下去,他必須要都說了。
“我從小就知道,這輩子我都沒辦法和女生結婚,也沒有辦法和男人在一起。我早就打算,孤身一輩子。”
他說完,看到賀季青心疼的眼神。
“但我不甘心。”他忍着內心的抗拒,繼續說下去:“我想談戀愛,我想找個人愛。”
賀季青的表情漸漸變化。
林舒苦笑:“所以我計劃了,大四談場戀愛畢業就分手。如果那時你拒絕了我,我也會找別人。”
“你不要說了。”賀季青終于開口講話,都已經過去了。
林舒搖頭,他要說完。這是他心底的石頭,哪怕說出來會砸傷賀季青,他也要說。
“我以為體驗過了就夠了。”事實證明,是他想得太簡單了。人類本性貪婪,吃過好吃的,便想一吃再吃。
“你真是單純啊。”賀季青說。
林舒聽不出他話語裏的情緒。
“西藏行是計劃好的,類似分手旅行。我知道這樣不對,我一直很後悔,我該早點跟你說。是我對不起你。”
他終于說完了,這用完了他所有力氣。他癱在了椅子上,全身微微發抖。
電子鈴響起,二層的售票員喊:“靠岸了,下船咯,別忘記東西了。”
賀季青牽起他的手:“走吧。”
兩人的手都是冰涼。變天了,太陽沒了,天上飄起了烏雲。碼頭門口,有很多人在兜售雨傘。
賀季青牽着他,順着人行道慢慢地往前走。林舒低着頭,安靜地跟在他身後。
有小孩子從兩人之間快速穿過,撞開了兩人緊牽的手。林舒重新去抓,賀季青已經将手收到身側。
天上飄起細雨,林舒擡頭望天,天氣預報說有雨,但沒說什麽時候有雨。
賀季青晚上沒有回集美住。
兩人在廈大附近吃午飯時,他接了個電話,接完跟林舒說:“你先回去。”
林舒說好,沒有問是什麽事。
他獨自回集美的時候,已經下起了大雨。他在路邊買了一把便宜的雨傘,在雨裏慢慢地走向地鐵站。
沿途行人很少。已經過了飯點,路邊的餐館裏,也是空蕩蕩的。他再小心,還是讓雨水濺濕了褲腿,六月的雨水是熱的,但還是能讓他的腿發涼發痛。好不容易走到了地鐵站,下了扶梯後,他捂着膝蓋蹲在了牆邊。
地鐵裏的巡邏員看到,上前問他:“需要幫助嗎?”
他搖頭:“我蹲會兒就好。”
巡邏員不放心,說:“你需要幫助就喊我們。”
等巡邏員走遠了,他撐着牆站起,拖着隐隐作痛的左腿往前走。
以後,他大概都要這樣,靠自己往前走了。坐上地鐵後,林舒望着窗戶上的自己想。
晚上,賀季青還是給他發微信了,問他:“睡了嗎?”
他說:“沒有。”
“早點睡。”賀季青說。
“嗯。”他回。
屏幕上顯示“對方正在輸入”,可是他握着手機等了很久,沒有等來任何信息。
“晚安。”他先發出去。
“嗯,晚安。”賀季青回。
“記得吃藥,用熱水。”賀季青又補了一句。
“好。”他說。
對話就此結束。林舒趴在枕頭上,玩手機上的小游戲,鬥地主亂出牌輸了好幾局,積攢了很久的分數很快用完了,他換成跳一跳,連玩三局,沒有一局跳過40分的。
有點無聊,他翻過身,從床上坐起,豎着耳朵聽外邊的動靜。雨聲蓋住了一切聲音,狗吠貓叫,孩子的哭啼。
他曲起雙腿,卻不想左腿突然抽筋,他抱着腿翻滾在床,一邊深呼吸一邊雙手使勁地揉搓腿肚,同時盡量慢慢地伸展左腿,幾個來回後,他出了一身汗,但腿依舊抽痛不止。他掙紮着爬到床邊,從床頭櫃裏的抽屜裏摸出止痛藥,到了一手心,胡亂地塞到嘴裏。
止痛藥被咽進喉嚨,半個小時後,才慢慢感覺不到左腿的疼痛。林舒大字狀地躺在床上,腦子裏回響着醫生的話:“如果恢複得好,這種痛一年之內就沒了。如果不注意,可能要跟着你一輩子。”
一輩子有多長?
沒有賀季青的日子裏,每天都像一輩子那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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