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母女

苗林芝到樓下的時候,天邊剛剛翻出魚肚白,她在東城區最熱鬧的那幾條街游蕩了一整夜,還是無人問津。

究其原因,一開始還勉強能用天冷人少的理由來解釋,但在樓梯間與幾位鄰居狹路相逢之後,她的自圓其說便堅持不下去了。

如果還是從前那種遮遮掩掩的鄙夷不屑倒也罷了,反正她早就習慣了,可現在不一樣了,他們眼中透露出的是明明白白的嘲弄和譏诮,甚至有個胖女人大力地朝地上吐口水:“喲,皺紋都能夾死蒼蠅了還好意思出去賣啊,也是,再過兩年就得丢到西城去了吧?那是得抓緊時間了。”

另一人掩着嘴笑的含蓄:“瞧您說的,人家到了西城,說不定也撈得着恩客呢。”

胖女人捶着大腿笑的十分誇張,以至于五官被肥肉擠成一團都有些變形了,苗林芝怒火中燒,一口唾沫直接飛到了對方臉上,她掐着腰破口大罵:“我呸!老娘就算人老珠黃還是比你這頭豬強得多!你他媽光着身子叉開腿躺在街上都沒人想上!”

胖女人“嗷”地一聲大吼,抖着全身的贅肉氣勢洶洶地撲向苗林芝,後者也不甘示弱,拿出在多年站街同競争對手争搶地盤和客人練就的身手應戰,雙方扭打在一起,一時間竟然難分高下。

其他人都伸長了脖子觀戰,唯有一名幹瘦的中年男子,先前一言不發,在苗林芝反擊時露出了着急的表情,雙方混戰的時候更是慌得手足無措,一擡頭,瞥見一張小臉,更是不停跺腳,一疊聲地哀求:“別打了盈盈媽!孩子看着呢!”

他的後一句話讓苗林芝沸騰的大腦瞬間冷卻下來,她用力推開胖女人,忐忑不安地向上看了一眼,正好和女兒那雙平靜到冷漠的眼睛對上,她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露出一個讨好的笑:“盈盈,媽媽回來了,早飯吃了嗎……嘶!”

她的臉上被抓了好幾道血印子,一牽動嘴角就疼,此刻雖是笑着,臉卻是扭曲的。

盈盈的臉消失在了樓梯口,苗林芝依舊失魂落魄地仰着頭,胖女人被旁人拉着了,嘴裏卻兀自不幹不淨地罵着:“□□媽生□□女兒,以後帶上你女兒一起去賣,生意還會好點!”

苗林芝的眼珠子動了動,視線緩緩地挪到了她臉上,直勾勾地盯了胖女人幾秒之後,她毫無預兆地撲了過去,張口狠狠地咬住了對方的鼻子。

鮮血從她的齒間滲出,胖女人嚎的如同殺豬一般慘烈,其他人怕鬧出人命,合力把近乎癫狂的苗林芝拖開了。

“我告訴你,你侮辱我可以,你敢侮辱我女兒,我就殺了你。”

苗林芝說這話的時候,一字一頓,面上帶着笑,唇上挂着血,分外的瘆人。

“發病了!這□□發病了!”胖女人捂着血流不止的鼻頭聲嘶力竭地尖叫着,“快叫治安所的人來!她要吃人啊!”

這話一出,親眼目睹了這一幕的旁觀者立刻恐慌起來,齊刷刷散開,仿佛苗林芝變成了洪水猛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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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怕什麽?”苗林芝輕蔑地斜乜着那些驚惶不已的人,“大家都一樣,要麽吃人要麽被吃,不過是遲早的事兒。”

她留下一聲冷笑便揚長而去,剩下的人驚懼之餘小聲地商量着是否要報告治安所,而那名中年男子則是對着苗林芝的背影長長地嘆了口氣。

苗林芝一身的氣勢在家門口便消失的一幹二淨了,她試着推了下門,門是虛掩着的,她悄悄往裏瞧了一眼,發現盈盈正彎着腰給一盆鈴蘭草澆水,神情專注。

苗林芝一下子躊躇起來,在門外徘徊着不敢進門,冷不丁卻聽見盈盈的聲音:“媽媽?為什麽不進來?”

她一擡眼就與女兒的視線撞了個正着,登時手足無措,慌手忙腳地來到盈盈面前,局促地撩了撩頭發:“那個,剛才我……是他們先欺負媽媽,媽媽才會還手的……”

“算了,”盈盈的聲音很輕,她指了指母親的臉,“先去洗把臉吧。”

苗林芝楞了一下,随即猛點頭:“好,我去洗臉!”

洗淨了厚重的殘妝之後,鏡子裏映出的是一張憔悴不堪的臉,她只觑了一眼就急急轉身,令她無法接受的不只是堆積的皺紋和枯黃的面色,還有臉頰上那一處觸目驚心的紅斑。

她真的已經開始發病了。

先前她有多嚣張,現在就有多害怕。

她的背部沿着洗手臺一寸寸地往下滑,最後蜷縮起來,捂着臉無聲地痛哭着。

“媽媽。”

苗林芝倏地擡頭,眼角還挂着來不及擦掉的淚水,盈盈不知道何時出現在門口,她細細的眉緊緊地蹙着,一臉擔憂地望着她,苗林芝這才反應過來,她扶着牆站了起來,抹了一把臉,強顏歡笑:“你怎麽還沒去上學?這樣吧,我煮碗面,吃了你就趕緊去學校!”

盈盈搖搖頭,她一步步走過來,在母親面前站定,苗林芝詫異地發現,不知不覺的,這孩子竟然和她一樣高了。

她的心裏湧起了身為人母的自豪與喜悅,她摸着女兒的臉,柔聲勸慰:“媽沒事,你去收拾一下,準備上學。”

盈盈凝視着她的臉,欲言又止:“媽媽,你的臉……”

苗林芝怆然,她不自覺地別過臉:“我……盈盈放心,媽媽會在發病之前自我了斷,不會拖累你的。”

她說着又高興起來:“但你也不用擔心,我一直在為你攢錢,就算有一天……媽不在了,你也可以活下去。”

女孩垂下眼睑,哀哀地嘆了口氣:“我去醫生那裏,幫你拿點藥。”

>>>

蘇閑醒了,臉還是白的像一張紙,但精神卻不壞,連張既白都誇了一句:“到底是千錘百煉過來的,身體素質真不賴。”

鐘雲從剛想見縫插針地打聽一下“千錘百煉”是怎麽回事,卻聽到蘇閑問張既白:“我能走了嗎?”

“你什麽時候都能走。”戴着口罩的張醫生慢條斯理地回道,“只要不介意廢掉一條胳膊。”

蘇閑被怼的無話可說,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差點殘廢的左臂,又涼涼地盯了一眼始作俑者,鐘雲從對于自己的罪過心知肚明,一時間臊眉耷眼,難為情地沖他笑了笑。

蘇閑冷着臉偏過頭去。

張既白完全不關心他們之間那點小動作,為蘇閑換過藥之後,在沒有其他病人的情況下,便捧起醫學典籍兢兢業業地鑽研起來。

蘇閑大概也是太無聊了,鐘雲從轉頭看他的時候,他手裏拿了一份發皺的報紙,一目十行地浏覽着,鐘雲從掃了一眼,原來是自己早就翻過的那份過期晚報。

他拉了張椅子坐下,開始生搬硬套的尬聊:“那個,你現在感覺怎麽樣?累不累?餓不餓?”

蘇閑掀了掀眼皮:“餓了又怎麽樣?累了又怎麽樣?”

“餓了我就幫你下碗面,”鐘雲從學着電視劇裏的回答,“累了我就……”

“就哪樣?”

“幫你按摩?”鐘雲從試探地問道,毫不意外地得了蘇閑一個白眼:“得了吧,你煮的面和按摩,我都無福消受。”

鐘雲從沒什麽底氣地争辯道:“我現在廚藝進步了很多,會點火燒水煮方便面了,至于按摩……也是可以學的嘛。”

他讨好的對象十分不賣他面子,已經重新低下頭去看那份乏味的報紙,鐘雲從讪讪地自嘲:“不過我可能要先找個盲人學藝……”

“盲人”這個詞甫一出口,他就猛然捂住了自己的嘴,接着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卻發現蘇閑只是淡淡一笑:“不用這麽擔驚受怕的,我這不是還沒完全瞎嘛。”

鐘雲從并沒有一種松了口氣的感覺,心情反而沉重的像塊石頭,直直地往下沉,他覺得自己可能在這個地兒真的水土不服,他的大腦好像萎縮得只剩乒乓球那麽大了,外在的表現就是他越來越傻逼。

本意是要跟蘇閑道歉的,這會兒低三下四的話還沒說出口,又犯了人忌諱,試問這世上還有人比他更不會聊天嗎?

“得了吧,”目光明明在“社會新聞”版面上打轉的蘇閑卻如同一臺掃描儀,徹底研究透了他的腦回路,“想道歉就道吧,雖然我未必會接受。”

鐘雲從灰頭土臉地耷拉着腦袋,好似得了頸椎病一般,聲音弱的跟蚊子叫似的:“對不起啊……”

蘇閑抖了抖報紙:“沒聽清。”

“對不起!”他驀地提高了聲調,震得對方報紙差點掉地上,蘇閑眼疾手快地撈起報紙:“會不會好好說話?”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鬧着跟你一起去西城的。”鐘雲從一臉沮喪,“要是沒有我,你也不會受傷了……是我太沒用了。你……你要怎麽罵我都可以。”

蘇閑聞言,目光終于從報紙上挪開了。

鐘雲從被他盯了好一會兒,渾身上下都不得勁。

“有件事你誤會了。”就在他以為他要開罵的時候,他忽然輕笑一聲:“你還是挺有用的。”

鐘雲從恍惚間以為是自己幻聽了。

他難以置信地看過去,對方卻仍舊埋頭醉心于報紙。

鐘雲從後知後覺地咧嘴傻笑了一會兒之後,驀然察覺到蘇大治安官閱讀的重心總是不離報道失蹤案的那一角,在感嘆其愛崗敬業的同時,還想起了一件還算重要的事。

“那個,”他又清了清嗓子,用同一個開場白打開僵局,“你昏迷的時候,你的同事,就是那個叫項羽的,來過一趟。”

蘇閑擡起眼,面色有些許變化,他的人緣還可以,有人來探病很正常,但在這種關頭,他有預感,項羽肯定不只是為探病而來的。

“他說什麽了?”過期晚報被打入冷宮,蘇閑專注地凝視着對面的人,鐘雲從略有些不自在,調整了一下坐姿,這才點點頭:“對,他要我轉告你,他從老走私販那裏挖到了線索,在西城找到了第五名失蹤者的屍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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