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另辟蹊徑

鐘雲從正漫無目的地在街上溜達着。

他不知道該去哪兒,便信馬由缰地游蕩着,沒想到晃着晃着又到了昨晚來過的長樂街,不過這白天的光景遠遠不如晚上來的繁華熱鬧,那些流水線一般的小吃攤子消失不見,冷清了些許,但整條街也開闊了不少,他總算窺見了長樂街的全貌。

他曾經感興趣的包子鋪、裁縫店、雜貨鋪也都開門營業了,他走馬觀花地遛了一圈,不得不承認,此刻已不複那份愛熱鬧的心境。

雖然不如夜市那般人潮擁擠,但各家店鋪進進出出,迎來送往,也不乏人氣,可鐘雲從卻感覺到難以承受的孤獨如同潮水般漫卷而來。

這種刻骨銘心的孤獨感是前所未有的,因為他的性格向來偏外向那一挂,适應力自我感覺也還過得去,在莫名其妙來到這個陌生而封閉的城市之後,他一直努力習慣這裏形形色色的怪人和單調粗糙的食物,權當是苦中作樂了。

況且,那個時候,他還有一個容身之處,還有一個可以依靠的人。

現在什麽都不剩了。

“算了不想這個了。”他甩甩頭,幹脆沿着長樂街察看起昨晚張貼的那些啓事,還時不時找人打聽一下:“請問您見過畫裏的人嗎?”

被問的人無一不是搖頭。

他挫敗不已,心說這樣大海撈針果然很難啊……或許範圍還要再擴大一些?

可問題是,他現在手上連紙筆都沒有。

他正苦苦思索的時候,更現實的問題擺在面前——一夜過去,胃裏開始唱空城計了,他首先要解決的問題就是怎麽讓自己吃上一頓飽飯。

想吃飯,要有錢,可他身上沒錢。

小偷小摸的事情他是幹不出來的,所以這會兒要趕緊想辦法掙錢。

在街邊來回蹉跎了一陣後,他終于瞄準了一個目标,一位看上去慈眉善目的阿姨,他躊躇了片刻,還是鼓起勇氣走了過去,畢恭畢敬地向對方請教:“您好,我想請問一下,這附近有沒有可以打工的地方?最好是包吃包住。”

最後一句話他說的有點心虛,總覺着在這種地方,很難找到這樣的工作,果然,阿姨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搖了搖頭:“這附近怕是不缺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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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雲從的一顆心頃刻間沉入谷底。

大概看出了他眼底凝結的無助,阿姨生出了恻隐之心,她沉吟了一會兒,然後開口:“你要是想找工作,那估計只能到礦山去了。不過那地方都是些苦活累活,你行嗎?”

礦山?鐘雲從怔忡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她指的應該是如今作為“孤島”經濟命脈的翡翠礦山。

他從報紙上看到過,夢川擁有豐富的翡翠礦石資源,而開發翡翠這一産業,幾乎養活了這座城市百分之八十的人口。

他可以預見到在礦山裏做工絕不是一件輕松的事,但他此刻別無選擇,面對着阿姨懷疑的目光,他強顏歡笑:“我行的,您別看我瘦,但力氣還是有的。”

阿姨微微點頭:“既然這樣,那你就去試試吧。”接着又嘆了口氣:“這年頭,啃踏踏實實工作的年輕人已經不多了。”

他無暇去琢磨她這句話是否別有深意,肚子越來越餓,他迫切地想得到一份工作,于是追問道:“那礦山要怎麽去呢?”

阿姨咋舌:“如果不是現在封閉起來了,我都要懷疑你是個外鄉人了。”

鐘雲從汗顏,不過好在他有隐形眼鏡的掩飾,對方吃驚歸吃驚,并沒有起疑,反而好心地為他指點路線。

“你往街的另一邊走,直走,接着右轉,再走個十幾分鐘,就能看到列車站了。那邊的列車是直通郊外的,你坐上去,就能到達礦山。”

鐘雲從聽完了卻沒挪步,他期期艾艾地看着她:“哦……列車啊,要買票過去,對吧?”

“當然要啦!”在鐘雲從眼裏,阿姨基本是在用關愛智障的眼神看着他,不過她人真的很好,看出了他的窘境之後便驚訝道:“你這孩子,不會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吧?”

他赧然一笑,沒有作聲。

阿姨搖了搖頭,又看了看他臉上沒擦幹淨的血漬,露出了些許同情之色,猶豫了一下,從腰間的布包裏摸出了兩張票子,左顧右盼,趁沒人注意塞到了鐘雲從的手心裏:“這錢夠你買兩個饅頭外加一張車票了,礦山的工錢是日結的,阿姨能幫你的就這麽多,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鐘雲從感動的熱淚盈眶,在他最孤獨無助的時候,還有素昧平生的人願意出手幫他一把,他實在是太幸運了。

千恩萬謝之後,他沿着街道繼續走,在轉角的一間包子裏買了兩個饅頭。

>>>

在鐘雲從買了票登上開往郊外的列車之時,蘇閑匆匆忙忙地趕到了張既白的診所裏,後者正在問診,見他不打招呼就走進來有些不高興,但在瞥見他一反常态的神色之後便改了口:“你怎麽了?急匆匆的?”

蘇閑的目光迅速地在診所內轉了一圈,并沒有發現鐘雲從的身影,心裏咯噔一下,嘴上卻應道:“沒事,路過,順便看看你。”

張既白這下可吃驚了:“哇,你還會在你缺錢和缺藥之外的情況下來看我?真是天方夜譚啊。”

蘇閑沒空理會他的挖苦,轉身即走。

“不是說來看我,才看一眼就走啊?”張既白的調侃從背後傳來,蘇閑忽然有些惱怒,沒好氣地回了一句:“那你還想我看你幾眼啊?”

得,誰愛找誰找,反正我不找!他怒氣沖沖地想道。

>>>

這個破敗簡陋的車站客流量居然不小,看來都是去礦山找工作的。從車站出來之後,鐘雲從便随波逐流,跟着人潮的大方向來到了一處翡翠礦區。

他第一眼就望見那座差不多被磨平的山,整個山體都是裸露的,沒有一點棱角,全是幾乎垂直于地面的陡壁。生态環境顯然被破壞的很厲害,植被被剝的一幹二淨,從山頭到山腳,看不到一丁點綠色,全是光禿禿的岩石層。

山體上遍布着無數個大大小小的礦洞,坑坑窪窪的,還有些露天的巨大礦坑,積滿了泥水,變成了一口口人工池塘。

這裏是夢川不計其數的翡翠場口中的一個,成百上千的人同時開工,整個礦區猶如一個巨大的蟻窩,密密麻麻的工蟻在其間兢兢業業地勞作着。

這座城市的發展水平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甚至還倒退了,自然沒有實現機械化,何況采礦這種事,尤其是開發翡翠這樣珍惜的礦藏,很難徹底去人工化。

山間被踏平的道路上,還有許多人或背或挑,将一塊塊礦石從山上運至山下。

這千軍萬馬共同開采的場面,氣勢還是相當驚人的。

鐘雲從被這熱火朝天的場景震撼到了,但回過神之後,他才意識到,自己很快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員。

他就是過來找活計的嘛。

說起來,不算以前大學時期找關系混進去的實習,這還是他第一份正式工作,看起來是純粹的體力活。

老實說,他自己心裏也在打鼓,他從小嬌生慣養,疏于鍛煉,四體不勤,身體素質差得很,完全沒有信心。

可這會兒不是走投無路了嗎?硬着頭皮也得上。

和他一樣來礦區找活的人不少,他跟着那些人一起排隊,一個個登記報備,由一個頭戴安全帽的中年胖子統一分配。

輪到鐘雲從的時候,胖子叼着煙,手裏的筆囫囵記着什麽,眼皮都沒掀,嘴裏含糊地問道:“能‘挖洞子【注1】’嗎?”

鐘雲從一臉懵逼地搖頭。

胖子:“……那會‘開塘【注2】’嗎?”

鐘雲從繼續搖頭。

胖子:“……‘沖苗【注3】’呢?”

鐘雲從難為情地沖他笑了一下,其意不言而喻。

胖子忍無可忍,擡起眼皮打量着這年輕人:“你小子屁都不會來這兒幹嘛?看你這樣子,估計之前都沒來過礦山吧?”

他眼神裏的鄙視實在是太明顯了,不過鐘雲從仍是态度很好地回道:“不會可以學嘛,大家都是從零開始的,俗話說得好,熟能生巧……”

“你這小子羅裏吧嗦的吵的我腦殼疼!”中年胖子往地上彈了下煙灰,順便很沒素質地吐了口痰,鐘雲從不動聲色地往後退了一步,對方抽了口煙,“回去吧,這裏沒有你能幹的活——下一個!”

鐘雲從急了:“為啥呀?就算我那個……技術水平不行,但總有不需要技術水平的活吧?”

那胖子輕蔑一笑,随手往後邊一指:“那就是賣死力氣的活兒了,喏,就那些背礦石的,你行嗎?”

“我行啊……”鐘雲從硬着頭皮回道,“為啥不行啊?”

這下不止胖子,排在他身後的幾個人也笑出聲,他後頭那位有些不耐煩了:“得了吧兄弟,就你這身板兒,一陣風刮來都能把你吹倒吧?趕緊走吧,別耽誤大夥兒時間了!”

鐘雲從臉皮夠厚,恍若未聞,一雙眼睛只看着管事的胖子,微笑着說道:“您讓我試試呗,不行的話我立馬走人,絕不多留。”

他生的清秀,又笑容可掬,中年胖子有點“伸手不打笑臉人”的心态,擰着眉頭很是嫌棄了一會兒,最終仍是提起筆問道:“你叫什麽?”

鐘雲從知道自己算是過了第一關,喜滋滋地報上了姓名:“鐘雲從。”

他原本還擔心需不需要證件之類,不過顯然多慮了,放眼望去,這場口裏童工不少,看來管理是十分寬松混亂的,他登記過姓名之後就被放行了,分到一處礦洞裏,加入運送礦石的大軍。

被挖掘挑揀之後的山料【注4】歸在一邊,相對的另一邊則是堆積如山的廢料,鐘雲從來回瞅了幾眼,也沒發現兩堆石頭看起來有啥不一樣,唯一的區別就是廢料的數量要比山料大得多。

他領到了一個背簍,負責分發工具的人來回瞅了了他好幾眼,才遞了個髒兮兮的竹背簍過來:“那邊排隊!”

鐘雲從趕緊接過:“好的。”

裝石料也是由專人負責的,過秤之後一一分裝,背簍滿了之後,他往肩上一挎,差點沒站起來。

真的很沉,他覺得自己跟扛了座山似的。

可真正走進隊伍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那一背簍真的不算什麽,大多數人都是選擇用挑的,滿滿的兩擔,比他重了去了。

他自嘲一笑,這真的沒法跟別人比。

混在運輸大軍中的鐘雲從步履維艱,很快就滿頭大汗,卻還是保持了苦中作樂的心态——他想起了小學課本上的一篇課文,好像叫《泰山上的挑夫》。

他現在是不是有點這個意思?不過想了想,又決定還是不碰瓷人家泰山挑夫,畢竟泰山可比這破礦山要陡峭得多。

在他自我感覺脊椎骨要被壓彎的時刻,卻心灰意冷地發現下山的路才走了一半,前方道阻且長,令人絕望。

好不容易磨磨蹭蹭終于到了山腳下,每個人要把自己運下來的山料統一稱重,這既是前後呼應,檢查工人有沒有偷工減料,同時也是之後結算工錢的憑據之一。

鐘雲從卸下石料之後,頭有點發昏,大概是低血糖的緣故,沒怎麽聽清自己背的重量,不過也明白,自己的那個數量在一群人裏算是很不起眼的。

沒事,能掙口吃的就行,反正我光棍一個。他很沒出息地想着。

沒有時間休息,他要立馬返回山上,回程要輕松得多,畢竟背簍是空的,可他的兩條腿還是止不住打顫。

他的身體一時半會兒還未能适應這高強度的體力工作。

回到起點,重複着相同的流程,鐘雲從抹了把汗,背起了沉甸甸的一筐,又開始了下山之路。

這簡單粗暴的工作果然沒有任何技術含量,唯一需要的就是力氣,在這一點上,鐘雲從顯然是不達标的,才第二趟,他的腳步已經有點虛浮了。

項羽那家夥一定很适合這項工作。他苦笑着想到,汗水滑到他眼睛裏,又癢又痛,他正在不停眨眼的時候,後邊的人冷不丁地踩住了他的鞋跟,鐘雲從猝不及防,加上本來就有點發暈,負擔又重,整個人往地上一倒,人沒事,可山料全摔出來了。

“哎喲真是不好意思,不過兄弟你也走的也忒慢了,擋了我的道了。”一個不鹹不淡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他覺着這聲音有些熟悉,回過頭看了一眼,原來是先前排在他身後那位大兄弟。

觸到對方眼角藏着的嘲弄之意,鐘雲從立時就斷定,這家夥肯定是故意的。

至于嗎?我又沒得罪你,擋了道就繞過我呗。他郁悶極了。

“都說了,這活不是你能幹的,”那位大兄弟很是誇張地指着一塊原石,大呼小叫起來,“看看,山料都被你摔壞了!”

這王八蛋的嗓門堪比擴音器,直接把這場口的負責人給引來了——也就是先前那名中年胖子,他聽說有人摔壞了山料,氣的渾身的肥肉都顫,還沒走近,暴跳如雷的聲音就傳了過來:“哪個混蛋摔了山料?!”

鐘雲從瞥了一眼那堆灰不溜秋的石頭,其中一塊表面上爬着幾道歪歪斜斜的裂紋,很難說是原生的還是方才那一下摔的。

鐘雲從覺得,八成是前者。

他抹了把臉上蹭上的泥土,拿着那塊重量不菲的山料站了起來,為自己辯解了一下:“這麽硬的石頭哪有這麽容易摔壞,這裂痕應該是本來就有的……”

胖子跑過來,一眼就看到了石料上的裂縫,不分青紅皂白,立馬氣急敗壞地甩了他一耳光:“早知道你這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兒不行老子就不該放你進來!屁用沒有還摔壞了老子的山料!”

鐘雲從本就手腳發軟,胖子下手頗狠,這一下直接讓他一屁股跌到了地上,眼前直冒金星,耳朵嗡嗡響着,好似有一群蜜蜂聚在他耳畔。

還從來沒有被人這樣打過。他捂着臉,氣性也跟着冒了出來。

他抓着山料的那只手不由自主地收緊了,石料粗粝的表面,磨得他指尖生疼,可與此同時,眼前像是花掉的屏幕,有奇妙的畫面一閃而過。

他一怔,下意識地閉上了雙目。

指腹下的粗糙觸感仍然存在,而風化的表殼卻如同正在融化的冰層,一點點地消解了。

他的眼前是一片模糊的灰白色。

這是……礦石的內部?他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随即被自己吓了一大跳——他知道自己身上有些不同尋常的能力,只是沒想到,這種異能除了人體之外,也能作用于物體之上。

他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他的觸知力,還有這樣的用處。

意識到自己正在窺視這塊翡翠原石內裏構成之後,他驀然興奮起來,也有些好奇,也不知道這塊山料裏,是否藏着珍貴的翡翠。

他的另一只手也放到了石料表面,雙手一齊摸索,随着接觸面積的增大,整塊原石也毫無保留地呈現在了他的“眼前”。

灰白,大面積的灰白色,其中間雜着部分灰黑色的雜質,但絕大多數都是平平無奇的灰白色。

沒有嗎?他先是失望,但旋即便啞然失笑——反正這石料又不屬于他,出不出翡翠跟他半毛錢關系都沒有。

在他自嘲的時候,在石塊最深處,一片混沌夢寐中,卻冷不丁有一抹生機盎然的翠意閃現。他心頭一跳,正打算深入探究的時候,不曾想,肩頭被人猛推了一把,他一驚,那抹碧色消失的無影無蹤。

他頗為遺憾地睜開眼,對上的是一雙被肥肉擠扁的憤怒小眼睛。

“你幹啥玩意兒呢?”胖老板見他抱着自個兒的山料一臉沉醉的模樣,心頭火起,劈手奪過石料,嘴裏罵罵咧咧,“你這短命窮鬼不會是想偷老子的山料吧?啊?膽子夠大的啊!”

鐘雲從揉着自己高高腫起的臉頰,而後手腳并用,爬了起來,誠懇地告誡一句:“老板啊,既然這塊是廢料,那就早點扔了吧。”

“趕緊滾蛋!廢料都是你摔出來的!”胖子又往地上唾了一口,“再讓老子看到你,見一次打一次!”

在不少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下,鐘雲從同志拍拍屁股往山下走,就這麽不大體面地結束自己的第一次打工。

不過,此刻他倒是發現了更适合自己的新門路。

那絕對比運礦石要有前途的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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