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1966年的秋末珀西獨自一人拜訪了孟弗西斯的墓,跨越了地理意義上的整片大陸,為的是在一場大雨降臨前将花放在石碑上。
墓碑上的時間刻度懸停在42歲的長度,他最終因肺結核死在哥倫比亞,屍骨由生前在大學任教的同事送回,死者最後的遺願是想回到莫比桑的故土,然而他們在歐洲的地圖裏研究了幾個晝夜也無法找到這個早已不存在的國家,加上墓地正在被更多的死者填滿,他們将在葬在哥倫比亞,在墓碑上刻了“來自莫比桑”。
戰争年代他幾乎失去了與所有朋友的聯系,他一直居住在紐約,做他的田野研究,孟弗西斯是唯一一個他能夠真正參加葬禮并目睹棺蓋阖上的人,更多知情的人選擇對此維持緘默。葬禮結束,他在新立的墓碑旁留下幾枚銀幣,那是某一次他們在詩歌比賽中用來打賭的賭注,後來沒多久就出了那件事,珀西·修斯一直沒有機會将他們的賭注兌現。
長久以來人們一直揣測着他和孟弗西斯的關系,在針對蹩腳詩人的生平研究裏,大部分人将他形容為一個有着“公開選擇和世俗觀念”的親密好友,這種關系的形容從浪漫英式一直追溯至古希臘。也有人在孟弗西斯過世後試圖拜訪他們在紐約的故居,得到的只是一紙出租告示,以及久無人問津的屋子。
詩人和他的親密好友在這裏共度了大學的全部時光,甚至一度還贏得了不少風流的好名聲。據他們的共同朋友說,兩人因缺席課程過多而收到學院發來的警告信以及經濟監護人送來的支票總是在同一天到達,他們會花上一個下午的時間坐在壁爐前閱讀那些言辭犀利的信件,連同情書一起,最後付之一炬。那些供給一個學生半年的花銷會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裏化為美酒與音樂,那時他們成雙入對出入各種社交派對,沒有人不知道他們的名字。
對于珀西·修斯來說,所有的舞會都不過是一種回憶的拙劣模仿,一切從屬于一個更大的,更為模糊的狂歡,那裏賓客圍繞,葡萄酒的香氣和香草的芬芳在盛夏的夜晚甜蜜綻放,時間永遠駐足,他們的臉上還帶着未褪去的彩墨與凡士林。他們是舞會上表演戲劇的蹩腳演員,也是在暗處欣賞表演的其他人。所有的人都認識他們,他們陌生于所有人。臺上夢幻仙子正表情誇張,邪惡地發出戲劇性的詛咒,珀西·修斯卻截住了路過的男侍,從托盤上取走一杯新的白蘭地酒。
他見過那些精彩絕倫的,也見過那些肮髒下流的——那裏男男女女衣不蔽體,圍在地板上模仿某種原始部落的交媾儀式。派對總是盡可能讓每個人都獲得滿足,留下深刻印象,像是一間竭力讨好顧客的糖果店。然而總有人一無所獲,兩手空空地離開,成為衆人狂歡中的失敗者。店鋪會在他們離去的身影後緊随着關上店門,翻過寫有‘打烊’的小招牌。如果店主大發慈悲,也許還能向未能盡興的憂郁鬼們許諾下次來的新玩意兒将如何鼓舞人心,可更多時候,更常見的情況,店鋪對他們宣布永久關門。
更多時候他總是坐在派對的某處,任由人們的目光游魚一般從他身上經過,他只對那些突然出現的人感興趣,若對方恰好是個高挑的小夥子,明亮眼睛整齊牙齒,則更能贏得他的青睐,他們能有機會談上幾句,但多數都苦于無果而終。這種時候孟弗西斯總是在他旁邊,倒上一杯無動于衷的酒,試圖讓酒精洗刷去腦海裏的一切,從而使他無法再去打碎誰的心。
“你知道的,珀,那場戲演砸了,從一開始就是。”
戲最終演砸了,毫無疑問,夢幻仙子在最後說出了不在紙頁上的臺詞,一個真心的詛咒。仙子落荒而逃時真正的珀西·修斯正在吧臺邊傷心地飲酒,如此之醉以至于無法站立起來,平穩地踩在地上。他的前襟沾滿酒水,埃德加随之沖出門外,像是追逐落星的白馬騎士,翡翠綠的玻璃門一陣陣地戰栗。
沒有人知道那天夜裏的埃德加與珀西最終去了哪兒。在四年後的某個雨夜,門以同樣大的力度被砸開,埃德加·修斯像是穿越了長長的時間之廊出現在他們面前,相隔了一個大洋和數年的時間。他,孟弗西斯,還有珀西,同樣是派對,每個人在夜色裏昏沉,珀西在一片毫無征兆的寂靜裏擡起頭,接着又低下頭去,孟弗西斯的手掌還落在他的後頸上,血色從他的面孔裏逐漸消失。
“珀西,我們之間的愛究竟是什麽呢?”
他沒能回答這個問題,他喝醉了,一如當時一般爛醉如泥,他沒法把腳放到地上,踏踏實實地踩住過分柔軟的羊毛地毯,孟弗西斯還在身後撐着他,他用一雙迷離醉眼看向自己的表兄,他們悲劇命運的同謀,血中血,肉中肉,他們締造了彼此的罪孽。
“幹你的,埃德加。”
過量攝取的酒精使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重心向前倒去,姿态上他索取了一個危險的擁抱,誰人都能看出那根致命的刺,而他義無反顧,酒精麻痹了大腦,也讓他變得愚蠢。
孟弗西斯上前試圖阻止這場注定的悲劇,卻成了滑稽鬧劇裏的另一個角色,三個人說不清是扭打抑或擁抱在一起。那是一次尴尬而血腥的重逢,行兇的夜裏洋溢着甜蜜的酒香,珀西分不清自己是在親吻還是哭泣,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吻了誰,殘忍而溫暖的親吻伴随着窗外大雨落在他嘴唇上,溶化在齒間,徽章閃閃發光,一如劃破體腔致命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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