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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後,珀西·修斯再一次回憶起那個舞會,語氣輕描淡寫,如同翻過了一頁書:

“好消息是,如今愛的病症已經在我身上痊愈。”

他們攜手走下旋梯,甲板上已經空無一人,他們面對着彼此,背後是濃得化不開的夜幕與海際,星子是唯一的燈火墜飾。男士伸手邀請另一雙手的加入,他扶住女士如天鵝一般纖細優雅的頸背,他望着那雙美麗眼眸,很清楚自己将要邁出哪一步,前,後,左,右,無形的方塊,旋轉的舞幕,海潮掀起的空曠回音是唯一的音樂。經過許多年,珀西·修斯已經是一位優秀的男舞伴,他從來不會弄髒女士的舞鞋。

有那麽一會兒他們長久凝望着彼此,久得足以他聽見女性的嘆息與顫栗,掌心下的肌膚泛起粗粝但溫馴的小疙瘩,由于某種神經的收緊所致。她的嘴唇卸下了紅色的油彩,露出真實的玫瑰的薄色,他看着那雙眼睛,明白其中的含義,可他的一生裏不曾真正的親吻過一位女性,不曾體會溫柔而長久的纏綿,他只能徒勞地在愛的回音裏嘆息。

他唯一一段正式且合法的婚姻只維持了短短三年,對方是他在康奈爾大學任教期間的女助手,關系的展開和深入和夭折一樣迅速,宣告婚姻破裂的那個晚上珀西坐在書房裏看着曾經的女助手從自己的房間裏搬出了所有屬于她的東西,三年的時間撤回後只留下一間所剩無幾的空殼,他坐在空無一物的屋子裏,和煙鬥一起望着座鐘指針走過大半表盤,終于覺得無事可做,于是選擇爬上梯子,取出書架頂層最厚的一本詩集,詩集的名字叫做《愛情,憂郁,與痛苦。》

詩集的第一首,是年輕的孟弗西斯在世時寫的最後一首詩:

——一個好消息,如今的我已從愛裏痊愈。

枯萎痛苦和皮膚的碎屑一起掉落

淚水在臉上已迷失舊日的航路。

好消息啊,我的伊莉娜絲

你的存在已無法傷我分毫

我心如鐵石,無辜如嬰孩

不懂心為何物的人往往活得長久

讓我們重逢,在酒館裏,在刑場上,在臭水溝裏

當你拿着聖誕節禮物走上街頭也許無意間

腳下正踩着被老鼠嗫咬的,腐爛的肉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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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曾有萬分之一是

愛的沉疴,與心髒的殘片。

談不上後悔,離婚後的三年他已經快要忘記前妻的臉,他們之間沒有孩子,各種意義上他無法完成這一儀式,愛的執行計劃被擱淺在床上,像一條奄奄一息的魚。那段時間裏他經常出沒于有漂亮孩子奉酒的某些酒館,并且對土耳其人公共場合下飲酒的某些習慣表示贊賞。

必要的時候他也曾在一些家庭聚會的場合上露面,一開始是和尤利娅一起,婚後的第二年他們一起參加了埃德加的婚禮,披着婚紗的那位并非凱瑟琳·布朗寧(她也結婚了,和西海岸的一位軍官,身高6英尺8英寸,有穩定的職位和發展前景,是一名真正意義上的軍官)。新娘的名字如今他已經不記得,記憶裏是個瘦瘦小小的,腼腆不善笑的深皮膚姑娘,在門廊下打招呼時,會磕磕碰碰用不甚流利的英語交流,埃德加·修斯在一旁,就像是從遭遇海難的船上搜尋來的船首雕像,被他的妻子小心翼翼打理着,放在屋子裏最大的櫃子裏收藏觀瞻。

那個時候他們都已經結婚,帶着各自的妻子在屋後的草地上散步,一個家族裏的姑娘無論如何都能在短時間裏打得火熱,這建立在她們對各自丈夫确乎一無所知的基礎上。

那是他們最後一次正式對話,那時的他們勉強還算得上年輕,但各自的妻子已會在晚餐酒後給他們普羅帕酮。

他說:“珀西,真高興你我做出了一生中最重要的決定。”

彼時他坐在被搬空了三年生活的家裏,和座鐘對望至天明,驀地想起這句話,竟覺得是一種預示。

于是他伸手拂開落在肩上的長發,發絲在海風與指間輕輕糾扯,接着被妥帖歸入鬓角,他輕輕地,不露聲色地吻在了她鬓邊的玳瑁梳上。

——1956年,他們在摩納哥的一家私人醫院裏向艾什梅恩太太告別。珀西·修斯沒有在場,莫裏斯在那兒,他把夏日前最後的一朵栀子花別在死者的發間,埃德加·修斯上尉安撫着悲傷過度的夫人,他親吻了她的鬓角。

他表兄的婚姻在戰争爆發的那一年宣告終結,埃德加遵從國家的召喚上了前線,因為一些原因他的職業檔案不再光彩,沒能回到他原來的職位上,但無論如何他實現了心願,抛家棄子,在水手酒館留下一份不長不短的信,從此再無音訊。

信是由那個瘦小的新婚妻子送來的,在夏天最後的一個暴雨之夜,她敲開珀西困倦的房門,一身淋漓雨水,在絕望之中向一切可能的人打聽自己失蹤丈夫的下落。

珀西給她煮了熱茶,讓出自己心愛的扶手椅給這個可憐的女人進行休息與哭訴。他甚至不能完全聽懂她的語言。她告訴珀西他們婚姻中的一切細節,卻都無法解釋他離開的原因。

“我的阿特蘭卡(她的語言),為何要在平靜的海港裏掀起暴風雨?昨日的他還在一如既往備酒,我以為那就是我們未來生活的永恒縮影。”

他接過那封被雨淋濕的信,上面的寥寥數句已經模糊,紙頁還帶着水手酒館特有的丁香酒芳香。

“我很抱歉,夫人。”他看着她,語氣近乎發出哀悼。

“對此我一無所知。”

“也許是因為帕特裏克?他一直是他心中的英雄,會為了自己的父親去接替一場戰争。”

“可他又是因為什麽被踢出軍隊的呢?珀西?他從來沒告訴我他消沉至今的原因。”

珀西沒有回答,暴雨即停時分他送自己表兄的前妻出門,送給她一把自己慣用的木制長柄傘,傘面很大,即使回家的路上再次下起雨也能足夠讓她安然無恙回到家裏。

他還記得他們之間說的最後一句話,在那以後她将回到水手酒館,直至病死也未能守候丈夫的歸來。

“珀西,那個晚上究竟發生了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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