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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能源局的煤炭供給側結構改制成果彙報定在明泉國際會議中心召開, 提前一個月就下好了預定單。會期共四天,總客房預訂在220間以上,與之配套的, 會議廳和宴會廳的預訂單打印了厚厚一摞。

對于明泉來說, 這确實是一次較大規模的接待,但也不至于罕見, 這種會議大約每個月都能接到一兩回。可這次接待又着實些有特別之處:此次會議将有一位國丨務院領導參與。

關于來店的領導人究竟是哪一位,接待處始終守口如瓶, 一問起就含糊其辭地說“不知道”、“還沒定”, 不過這種事的神秘性實在有限, 只要是個經常看新聞聯播的人就不難猜得出來。

貴賓樓開啓,主樓面朝貴賓樓方向的7層以下暫不安排客人入住——這是明泉國際會議中心開啓最高限度安保和警戒的标識。

無論将要接待的是哪位領導人,無論明泉接待過多少次, 每一次領導人到店,全店上下都嚴陣以待,時刻警醒,畢竟這裏沒人知道中國的未來如何,但都知道不能讓中國的歷史從明泉國際會議中心發生轉折。

客人還沒到店, 衆人已為此忙了一周不止, 盛骁以及店裏的另外兩位夜值經理提着行李搬到員工宿舍, 24小時輪班。

能源局的副局長親自來檢查, 說要掀幾塊地磚看看底下, 工程總監剛一松口“那就掀兩個吧”,結果說話之間從主樓西側通往貴賓樓的一溜青石板都快被人掀完了。警衛局派來了一隊弱電工程人員, 在客房重新鋪設網線和電視線,鋪完了一伸懶腰,感覺床墊也有可疑之處,遂要求對貴賓樓的所有房間進行開墊檢測,力求萬無一失。

開墊容易,要還原卻難,警衛局和酒店各有各的立場,雙方僵持不下,市委接待處的人從中協調,跟客務部軟磨硬泡。

打了多年的交道,諸位總監深谙接待處簽單人的行事風格,一邊說沒事兒,讓他們掀吧、拆開看吧,有損失我們負責,一邊到了簽單的時候就要翻臉推诿:按照我們的報銷程序,不能這麽走,你別為難我。

最難的不是提供服務,而是收賬,財務制度把風險分攤到實際工作之中交由總監們把控,大家答應也不是,不答應也不是,幾天下來被弄得心神疲累。

沈俊彬亦不例外。

晨會上,他一腦門兒官司地在旁坐着,其他總監的唉聲嘆氣統統聽不進去,和餐飲部的楊總各捏着一份平均每小時修改一次的預訂單皺着眉頭看,恨不能把這張紙看穿。

訂餐标準忽高忽低,毫無規律,與一開始敲定的菜單相比早已面目全非,不知所謂。

領導的菜單改改也就罷了,精益求精無可厚非,可600人宴會的菜單亦在不停地增減要求。最要緊的是,要求改動得太過頻繁,雙方對于價格标準至今還沒達成一致認識,更改菜單可能造成的損失更加沒人表示對其負責。

鮑翅架火了,燕肚下水了,海參在水箱裏拱來拱去活不了幾天,這不是十份八份可以調解的小事,這是幾百份,是幾萬元的成本。

接待處的宴會對接人平時在酒店裏吆五喝六,威風八面,但放到機關裏也只不過是個聽上面指令辦事的跑腿。如此反複無常,但凡是個正常人就要不好意思,最近對接人一看到沈俊彬和銷售部的人朝他走過來就心虛,假裝打電話腳底開溜。

等好不容易打通了對接人的電話想溝通溝通,得到的答案卻總是“還在商量”、“有待商榷”、“有待領導進一步商榷”。

剛剛拿到手的一份預訂通知單上,會議桌擺放的水果規格由“三熱兩常”改成了每桌香蕉蘋果桔子各二,活脫脫是二十年前春節聯歡晚會嘉賓席的标準。歷城水果配送中心的保鮮站不承認除自己之外的所有庫房的保鮮條件,哪怕還是原箱原包裝,只要驗收離開了送貨車就不能退貨——一大堆經不起歲月問候的熱帶水果積壓在了西廚保鮮庫。

“主要領導人在店一到兩晚,期間貴賓樓客房整理不需要我們負責,日用品可能也會使用自備的,不用房間提供的,咱們只要把足量的備用品放在衛生間抽屜裏供客人自由取用就行了。”銷售部的馮總監彙報道,“領導的安保工作由公安部警衛局安排,咱們進入貴賓樓的服務隊伍盡量精簡。我和接待處協商的是由酒店安排一個主要負責人,帶着兩個班次的客房服務、廚師和餐飲服務員進樓。”

馮總監一頓,盛骁擡頭正好跟她對上了眼。

“負責人方面,”馮總監道,“接待處希望能讓盛經理去。”

盛骁當即表态:“我沒問題,随時聽安排。”

杜總:“好,盛經理,那這回就辛苦你了。”

盛骁笑道:“不辛苦,這是我的榮幸。”

嘁。

沈俊彬百忙之中抽空在心裏嗤了一聲。

他還想罵點兒什麽,可最近腦子被工作占得太滿了,一時想不出要罵句什麽才能一針見血,令自己通體舒暢。

“哎,老胡。”杜總問人力老總,“我記得咱在北京有一回接待,警衛局要求調出貼身管家的檔案,對吧?”

人力老總道:“是,那次是國外領導人那邊兒的安保有要求,咱們就照辦的。馮總監,這回接待處要求這個了嗎?”

馮總監翻翻合同:“沒有,他們沒提這件事。”

“他們沒提那咱們就不多此一舉了呗,一般情況都沒什麽事兒。我這邊等會兒回去也準備好吧,以備不時之需。”晨會到這兒已開得差不多了,人力老總順口開了個玩笑,“盛經理,你家裏親戚祖輩兒的,沒什麽特殊政治背景吧?”

沈俊彬不由自主地側過頭,看向那人。

“當然沒有。”盛骁知趣地笑着接過話梢,“我父母都是農民,政治面貌是‘群衆’,我本人以前是團員,現在年齡到了,應該已經自動退團了。不過我堅定擁護黨的領導,牢記24字核心價值觀,保證在任何情況下保障領導的安全,盡己所能提供優質服務,請杜總放心。”

“行啊。”人力老總就喜歡年輕人會辦事又會說話,“下一年咱們明泉黨支部發展黨員,我找你。”

油嘴滑舌,沈俊彬心想。

問他政治面貌,問他有沒有亂黨叛軍的祖宗八輩,這裏有誰問他心裏是怎麽想的了嗎?在二十幾個總監經理面前說得一套一套的,大言不慚!

可……這大概是盛骁式的“油滑”了吧。

若少了這番話的後半段,則顯得索然無味,泯于平庸,但若換個人來說後半段,又會讓人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早晨聽了耳朵發膩,更加心煩意亂。

只有他來說,才有了點“恰到好處”的意思。

眼看着他嘴唇張張合合,字字珠玑地款款說完,聽到耳朵裏莫名有一種戰栗的感覺,渾身上下隐隐發麻,像是被人把一粒穿透力超強的薄荷糖塞進嘴裏,瞬間醒了瞌睡,驅散了幾分工作的壓力。

這個人……

沈俊彬一念覺得他空耍嘴皮子、瞎表忠心,一念又發覺其實他的發言裏沒有一個字是思想教育內容之外的,并不算過分。

他想罵他,可話到嘴邊總覺得師出無名,似乎還欠了一點兒什麽要素,他受到的那些不公正待遇暫時還不足以教他奮不顧身揭竿而起。甚至他偶爾會産生沒由來又不靠譜的自我懷疑:一旦真的對盛骁惡語相向,就是自己理虧。

沈俊彬原來只是被反複更改的預定把耐心消耗得餘量不足,這一看了盛骁兩眼,心頭又多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淩亂。

“現在警衛局的人正在貴賓樓檢查客房床墊,檢查完畢開始鎖樓,我們的服務人員要在鎖樓前進入貴賓樓做準備工作,趕在領導到店前把房間還原。”馮總監道,“預計領導今晚到店,最遲後天上午離開,在店時間大約36小時。”

沈俊彬更煩了。

衆人心裏都明白,現在手上拿的預訂單遠低于明泉的平均出餐标準,是省能源局為響應中央杜絕鋪張浪費的號召臨時更改的。

可這次會議的與會人員并非全是能源局內部的人,否則也不用到明泉來,直接自己在自己局裏開個會就行了。制作會議桌簽時沈俊彬随手翻了翻,到場的大半是各企業法人代表。

盡管這些企業的名字五花八門,但能和能源局有關聯又來參加煤炭供給側相關會議的會是什麽企業,他不難猜到。

歷城所在省份有幾個重要的進出口海港,占了“北方七港”之中的兩個,自西而來的煤炭經石德、侯月等鐵路幹線從這裏下水運往南方諸省——明天要來開會的,就是俗稱的“煤老板”。

這些人的身家常人難以想象,可能是幾億,也可能是幾十億。這個數字大多不是什麽集團籌資而成的,就單純地是老板的個人資産而已,即便有各種名目,那也是人家自己家關起門來的運作。他們每年上的稅、交的錢都是天文數字,平日裏一字千金,跺跺腳地面都要震一震,之所以親自來歷城開這一趟會,是帶了一點兒“領旨”、“面聖”的性質的。

人活到這份兒上,該怎麽講究呢?食不厭精脍不厭細是必須的。

家裏養三五個專職廚師的老板,沈俊彬聽說過,油鹽都按克吃、按滴加、與時俱進要求酒店按菜品标準卡計算出卡路裏的,他也親見過。他們這些人看在領導人在場的份兒上或許能吃一兩餐清淡的,卻未必真的有響應勤儉節約號召的覺悟,能餐餐都甘于平淡。

原本明泉有近水樓臺先得月的優勢,能成為與會人員就餐的首選,可按接待處的标準這麽連走五頓飯,這些金主恐怕就要不吱不聲自行另覓好去處了。

即便明泉的中西餐廚師團隊有七十二般變化的能耐,一線服務人員數量到時也顯得有些捉襟見肘。這種數百人的大型宴會能保持按節奏走菜,不令哪桌客人感到冷落已很不容易,根本不可能一桌一桌殷勤介紹特色菜品,況且店家也不應該越過主辦方直接向客人推銷,這于情于理都不合。

從今晚起算36個小時,領導人越晚離開酒店,接待處的預定就越晚才能恢複正常标準。

守着財神卻不能做生意,還要以實際行動間接地把客人往外趕,再一想起庫房堆積的食材,沈俊彬心如死灰。

“好,我明白,散會後我就去準備。”聽完馮總介紹,盛骁立刻道,“進樓的布草、日用品,還有檢查完之後的客房還原,我會挨個房間親自确認。”

沈俊彬忍不住挑起眼角瞥了他一眼。

這家夥明明剛下夜值,卻答應得沒有一點兒猶豫,還答應得這麽滿,他不累嗎?

不知道是不是剛聽完盛骁介紹家庭的關系,沈俊彬現在看他好像還真透過這副風流纨绔的皮囊瞧出了一點兒勞動人民的勤勞淳樸來。

看來盛骁家裏的啓蒙教育還是不錯的,讓他在懵懂時期碰巧領會到了一點兒父母的優秀品質。可惜随着他長大,這張臉給了他太多旁逸斜出領略人間五彩缤紛的機會,定是在離家求學的歲月裏一發不可收拾地被染色了,所以導致他……在某件事情上,既保留了“踏實肯幹”的特質,又花樣百出,反正不像個好人。

糟心的早晨,沈俊彬更糟心了。

散了會,衆人在電梯前等候。工程總監牽挂着重鋪的青石板和電話線,先一步拉開防火門走了,馮總念叨着“電梯怎麽還不來怎麽還不來”,羨慕地看了一眼,要不是穿着高跟鞋也恨不得先走一步。

下行的電梯先至。

盛骁步入電梯,按完樓層鍵擡頭的瞬間正好碰上沈俊彬的目光。

開個晨會,全屋上下就這小子最忙,偷看了他得有八百次不止。盛骁餘光幾次瞥見沈俊彬皺着眉頭看他看得出神,差點就要發個信息叫這笨蛋收斂些了。

不出所料,沈俊彬和楊總說了一句什麽,也跟了進來。

電梯門關閉之前,盛骁客氣地問:“我去負一,您去幾樓?”

沈俊彬面無表情道:“負一,我去采購部。”

電梯門一合上,沈俊彬立馬換了個教訓兒子的語氣道:“你逞什麽能?客人今晚到店,在店36小時,你現在還不去休息,晚上能行嗎?你不會再叫個夜值跟你一起進樓嗎?”

“……”盛骁還沒在店裏被人因為工作這麽吼過,體驗十分新鮮,像吃多了香甜口味的人忽然嘗到了一絲辣星兒,并且意外地合胃口。

他沒急着回答,而是悠悠地轉到沈俊彬正面,湊近看了看這小子的眼睛。

沈俊彬瞄了一眼電梯角落的攝像頭,背對着那個方向瞪盛骁:“看什麽看?”

“看看您眼睛今天怎麽了呗。”盛骁毫不吃虧,暧昧地明知故問道,“我還沒問剛才開會您老看我幹什麽呢。我好看嗎?”

一句話問得沈俊彬把臉別過一邊。

“客人點名要我去貴賓樓負責,難道我還能說‘不去’麽?換做是你,你也會答應,不行也得行。”盛骁道,“多謝沈總關心,我會找機會休息的,再說大領導又不是一兩歲的小孩,身邊還帶着警衛員,咱們想插手服務都插不上,實際工作時間應該沒那麽久。”

“也可能就是有這麽久。”沈俊彬睨他一眼,“小鬼難纏。領導不找你,下面的人事多。”

“不怕他們找我,就怕沒人找我。”盛骁全不在意,“進樓之前我會找接待處的負責人做好預授權,确定誰簽單,到時客人提什麽要求只要能照價格單收費就行,我巴不得他們36小時都有計劃外的想法。”

沈俊彬不屑:“客房才能收幾個錢。”

“是啊,我這兒不算什麽,主要還是看您。”盛骁謙虛地含笑道,“沈總,咱們店能不能提前完成今年的任務就看餐飲了。明泉上下一千名員工,背後一千個家庭,都等着過年跟您喝口湯呢,加油。”

沈俊彬:“……”

這家夥居然不知道是有意還是無意地朝他眨了下眼?

沈俊彬現在心頭有三大患,一是領導人在店時間太長,二是餐飲服務員太少,三是這個盛骁,他怎麽這麽浪?!

不得不說,在以團隊合作為主的工作模式中,盛骁是一個難得的夥伴,為同事查缺補漏,為各部門牽線搭橋,承擔着工作之中乃至工作之外的責任,随時不吝奉上一個能讓人重新擁有力量的笑容。

可一想到“工作夥伴”四個字,沈俊彬莫名又暴躁了。

電梯門一開,他手抄在口袋裏走得飛快,企圖把那幾個字遠遠甩在背後:“簽單的不願意掏錢,我能怎麽辦!”

“別急啊。”盛骁在他背後不慌不忙地說道,“沈總,我相信你,會好的。”

采購部的幾個人聯合西廚庫房主管正在庫房門口進行緊張忙碌的驗收工作。采購部經理冒着朝地下室倒灌的寒風蹲在門邊,手裏捏着一摞單據噠噠噠地按計算器,腦子已經容不下別的了,擡頭想事兒的間隙遠遠看到沈俊彬朝這邊過來,頓時忘了自己算到哪兒了。

這位沈總監對待工作格外嚴苛,雖然從不明着罵人,卻能一個眼神就讓人有一種懷疑自己還不夠盡心盡力的愧疚,再一個眼神就讓人想自覺推翻重做。

香蕉蘋果桔子再怎麽挑選長得也就那樣兒,平心而論,這幾十箱已經是盡他所能調來的品質最好的了,希望老天保佑,能入得了沈總監的法眼。

沈總監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卡劃開了幾個箱子,和箱子裏半青半黃的桔子靜靜地對望了半晌。

确實……長得不太好看,但是接待規格已經定了,他們不可能自掏腰包添錢買好的。

原以為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誰知沈總監今日卻出奇地平和。他掩上盒蓋拍了拍庫房主管的肩膀,輕輕說了一句:“辛苦了,盡量挑好的配,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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