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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皇登基這年,西南大旱,又連秋蝗,來年又是大旱,一時赤地千裏。
袁州災情猶為嚴重,百姓去年就寅吃卯糧,到了今年剝樹皮吃野草,朝廷的赈災救濟糧早就不來了,先前還能有點,煮粥赈災勉強維持城內百姓生死,後續就沒了音訊。城裏大戶門戶緊閉,宅院內四處日夜圍着家丁護院,官府出面借了又借,最後再也借不到一星半點。陸知州一夜頭發白了大半,這災情一天比一天嚴重,田間地頭被曬龜裂的裂痕都能把小孩的一條腿放進去了。他和鄭涼聯合袁州大小官員上的一封封奏疏石沉大海,朝廷還真能不管袁州百姓死活了?如今天氣炎熱,餓殍無人收撿入殓,光天化日腐爛,瘟疫已然起來,民衆惶恐往外逃荒,整個袁州如今如死城一般。
城門早已無人看守,駐紮在袁州的軍隊也早已餓得沒力氣站起,只能縮在駐地維持體力。若此時敵軍來襲,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拿下袁州這座西南重地。顧仲犀一手抱着小孩一手舉着火把,看着城道兩邊活人死人混在一起的景象,不由得閉了閉眼,原以為城內比城外情況要稍好,哪知道也是如此,城外逃進城內的人照樣也是無米熬粥。見有人想爬過來拉住他,趕緊從腰間抽出了劍:“各位!在下路過此地,不願再添殺戮,身上亦無糧食,咱位互不侵擾為最好!”可有人餓懵了神智,見着人就想往上扒,他實在沒辦法,只能一劍挑遠,飛奔而走。
到了鄭府門外他就感覺不對勁,怎麽偌大的院落裏面連個聲響都沒有?連敲了一陣沒有回音,推門進去,黑夜裏連燭火也沒點,但他敏銳的聽到裏面有人氣。到了內堂,找到有人氣的房子一推門,裏面一群人吓得瑟瑟發抖,連連喊着不要吃我不要吃我...
才三年多不見,鄭涼似是整個人都老得不成形了,他顫顫巍巍好一陣才緩過神,竟一把抱住顧仲犀,哽咽不成語,一家人更是哭作一團。顧仲犀帶來的孩子正襟危坐在凳子上,看着這一屋人哭,一臉懵懂。
聽鄭涼把前因後果說完,顧仲犀不免長嘆一聲,一州父母官尚且過成了如此模樣,更遑論外面的百姓。整個西南都受了災,朝廷必是救濟糧不夠,亦或有那枉顧人命的貪官貪到了這頭上。退一步說,等朝廷的救濟糧,不如先自救。袁州城內并非無可用之兵,把這些能用的人先組織起來,把未感染瘟疫的人遷徙到集中地隔離開來,再組織人尋水借糧。朝廷必不會棄袁州不管,到時兩方救濟合流,必能撐過這場災情。凡事不能坐以待斃,做為一州之官,縮在這裏等天明是最愚蠢的做法。
袁州的百姓發現鄭涼鄭大人和陸知州忽然像是換了個人,站在城門上的一席話穩住了百姓,而後兩官開始組織自救。袁州仿佛有了主心骨,從上到下,突然團結一心。陸知州帶着官員往上去要錢要糧,你不送來是嗎?不送來我就去要,我管你官多大誰貪的,管不了了,袁州百姓要活命!鄭大人在城內號召還沒跑的富商捐錢捐物,如今再有錢又如何,抵不上一頓飽飯,如今捐的錢物,在等災年過後,官府将作出相應獎賞。
先是把城內瘟疫控制下來,再分人去挖水渠,引山水,趕在這一季把最早能收獲的食物種下去。這并不是一個立即就能見成效的事情,但所有人突然都有了精神,約是有了活着的希望,這希望太過重要,支撐着所有人心底的那一絲底線。
顧仲犀在歇息時身邊總會圍繞些少年找他讨教,他一邊給少年解惑一邊還得看着一旁的孩子,生怕娃兒摔了磕了絆了,娃兒不會講話,這叫許多娘子心疼不已。孩子不僅不會說話,左臉還有塊明顯的傷疤,問顧仲犀,他已能笑着回:“燒的。浴火重生嘛,不礙事不礙事。”一旁的小娘子羞看他一眼:“男娃倒是不礙事,這是個女娃,長大後可得埋怨你。顧大哥,怎不見她娘親啊?”
她娘親...為了護住剛出生的她,活生生被燒死了。救這孩子的人是聽到哭聲從她娘親身下翻出她來的,她娘至死都用雙手為她撐出了個活命的拱形,至死都是那個形狀。
孩子從被救下就再也沒哭過,也沒再發出過聲音,當時那聲哭泣,約是她娘親保佑。顧仲犀紅了眼搖頭:“不說也罷。”
當年先皇駕崩前,指定的顧命大臣是樞密院史高恪,中書院中書令羅午齋,楚王秦昭珩,三人分掌軍、政、財三務大權,選中楚王來執財權,一是分化漢魏楚三王聯盟可能,二是財權自然還是自家人掌着放心。漢魏兩王不僅兵權全卸,且無帝命不得出京,即使出府,也有禁軍探子随時向宮中彙報,兩王受此掣肘算是被困局中難以動彈。三位輔臣如今正得勢的不是楚王,而是高恪,因他的女兒如今已貴為皇帝恩寵甚隆的皇貴妃。既有如此關系,他兒子高廣征年紀輕輕官至禁軍侍衛司副都指揮使,加左金吾衛将軍銜倒也沒什麽稀罕。
西南大旱終得緩解,袁州重災時有人昧良心貪赈災糧草,如今緩過來了,竟有人邀功,畢竟已近崩勢卻沒崩,且比其餘災地先緩過來,這值得邀功。當初派遣督赈災的是楚王昭珩聯合戶部尚書曹朗,朝廷從各方購置救濟糧草運往西南,這其中的彎彎繞繞,有多少人盤剝災銀,兩人自己都盤不清楚。整個旱災因災致死人數多達數萬,有一坊郭、一鄉村死絕戶的情況,如今沒□□沒全死絕,竟觍着臉替自己吆喝起功績來了,臉皮之厚,比那城牆有過之無不及。
自新皇登基,沈德順挪了個地方,挪到鴻胪寺任寺卿,從正四品降到從四品,也算大恩大德了。他明白新帝不愛親近他,他也專注已職,朝堂上不該說話的時候從來不多嘴,需要表态的時候随大流。可如今這事...這些人站在朝堂之上,行的卻是茍且之事,他真是聽不下去,簡直惡心。
沒成想暗地裏翻個白眼的功夫被漢王秦昭睿瞧見了,當下摸着扳指踱步出來:“皇上,依臣弟看,這事不能這麽算。據袁州官員奏疏所報,當地百姓能從災情中恢複過來,七成靠自救,這組織他們自救的人,才真值得賞。朝廷救濟糧草遲遲不到位,如今又有何臉面出來說這全是朝廷的功勞。臣弟認為,要好好查查糧草為何遲遲不到位,這才對得起成千上萬因災死去的人。高大人,你說我說得對不對?”
高恪明白秦昭睿有心拉他下水,他先是看了一眼羅午齋,那老不休裝聾作啞低頭看鞋,看樣子是不想蹚這渾水,他偏要攔他下水。踱步出去站在了羅午齋旁邊:“皇上,臣認為漢王說得對,該賞的是袁州當地官員,該查的,是督運救濟糧的官員,國之根本為民,民之根本是活下去,朝廷若連保證讓他們活下去都做不到,難免失了民心。此次旱災,赈災極為不力,要查,應由中書院聯合禦史臺派出官員去查,查清楚查明白。至于獎賞,聖上說賞誰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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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臉憂愁,他本就體弱,最近又和愛妃纏綿床榻,今日真是無心久纏朝堂,随手指了高恪:“此事由愛卿全權負責,羅愛卿要全力配合此事,該賞該罰,務必做到公平公正。”皇帝一甩袖袍退朝,羅午齋心裏恨恨的冷笑一聲,漢王那席話看似為民不偏不倚站得正直,其實是巴不得朝堂一團混亂,高恪又想把他推出去和楚王一派作對?未必太天真。
沈德順有點困的往宮外走,這些天他小孫子鬧病,他也跟着睡得不好,早朝又如此早,困得很。聽到有人叫他,随口應一聲,一轉頭臉色有點白,漢王和他... 好像一直沒什麽交集,今天這是?
高恪遠遠的看見了沈德順和漢王,原本欲出宮,轉念又往回走,往延福宮走去,一路通傳,終于見到女兒,見孫女也在,不由得上前捏了捏她的臉:“伏秀又在姑姑這呢,可有給姑姑添亂?”
——“她呀,乖得很,成日經書不離手,一杯清茶能坐到天黑,真不像個小孩。也不枉爹爹當年為她取‘俱懷逸興壯思飛,欲上青天覽明月’的懷逸,小女娃志氣不小。”
高恪對皇貴妃的肚子看了一眼,搖頭嘆了一聲:“再有志氣也是個女娃,幸得廣征又添一子,此子日後必能成材。我高家一門日後能走多高,還得看你呀女兒。”這話說得皇貴妃也傷感起來,說來也怪,她入宮三四年,肚子就是不見有動靜,皇帝對她恩寵甚隆,再懷不上,她都要急得沒章法了。三不五時接伏秀進宮,也是極想有個孩子在身旁陪着。如今父親又這樣說,她喟嘆一聲:“莫說我如今懷不上,就算日後我懷上了,皇後已為皇帝添了一子,又哪能輪得到我的孩子去主宰未來高家的運勢?”
看着恢複過來的袁州,顧仲犀也頗為欣慰,總算沒白忙一場,适才聽鄭涼說皇帝的旨意已經抵達袁州,要調他回太康府,調陸知州去京城永安,明為嘉獎,實為堵悠悠衆口。到時派下來查案的人,當事官員都調任了,你又能查出個什麽來?鄭涼倒看開了:“這實為一場生死劫,顧先生救了我一命,回太康也算是回家,于我實在是幸事。”
——“鄭大人太客氣,當年你救我一命,如今顧某只是以已之長助大人一臂之力,實在不算得什麽。大人老家太康,回去也好。”
兩人又閑聊一陣,鄭涼看着不遠處的小孩:“顧先生一人帶着她可有不便?如若相信老夫,老夫可帶她一同回太康,他日顧先生做完心中所想之事便可去太康接她。”顧仲犀也不想在鄭涼面前打诳語,他确有想做之事,且不說這事一時半會成不了,孩子他也不會交給任何人。對正在跨越水溝的孩子喊了一聲:“顧韶!不許胡來。”喊完對鄭涼拱手:“他日山高路遠,總有求大人之時,到時顧某必不會客氣。”
——“好!随時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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