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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城外城東陳州門東側靠紙坊邊出現了間胡貨鋪子,店家新面孔,周遭人都說沒見過,就一個男人帶着一小孩,小孩似乎不能講話,左臉有一塊醜陋的疤,遠遠看去挺吓人。這兩父女連續好些天出現在早市就着姜辣蘿蔔吃鴨肉包子,臨走男人還給孩子買包香糖果子帶着,可把那些随爹娘出來逛早市的小娃娃們給饞到。

吃着聊着就熟了,大夥都知道這家人新來永安做買賣,做胡貨買賣,那鋪子裏有胭脂水粉珠寶玉器胡帽胡衣幹貨胡食,雜的很,店家人厚道,不出幾日就有了回頭客。

傍晚收市,對顧仲犀來說一個人完全忙得過來,和顧韶就住樓上,後院有廚房,房子不大兩人住足夠。收完鋪子兩父女到後廚做飯,早上買的菜還新鮮,一個莴苣筍炒肉一個雞肉炖着,就開飯。早些年在北麓,他連廚房哪邊開都不知道,如今勉強能把兩人飯菜做得能吃,顧韶從小不挑食,給什麽吃什麽,這點他比較欣慰,少了許多麻煩啊。

兩人吃完飯收拾廚房,顧仲犀看她一眼:“見你天天跟我後邊轉也挺沒意思,要不明兒起你去學館?”顧韶把碗疊在一起無辜的眨眨眼,用手勢比劃:“你一直在教我識字,為什麽要去學館?”

——“說話,用嘴說,發出聲音來說話。我知道你能說。”

顧仲犀頗為嚴厲的看着她,這孩子不知從幾時起已經能從嗓子裏發出些聲音來,但她就是不願開口講話,這讓他挺生氣。顧韶頗為無奈用嘶啞的聲音啊了幾聲,嘴裏就一包涎水,呸的一口吐出來,直搖頭,還是用手比劃:“嗓子難受。”

顧仲犀蹲下去看着她,眼裏漸漸起了紅絲:“爹知道你難受,可你要克服你懂嗎,你要堅持用嗓子發聲,不是所有人都看得懂你用手比劃是什麽意思,将來你的路還很長,爹不在你身旁時,你遇到事情要學會向別人求助。明天起,爹送你去崇文館,不用擔心別人會笑你不能講話,夫子那邊我會說好。”

——“可學館裏都是男童。”

——“你穿着男童的衣服去。”

無可反駁,顧韶小小的撇了下嘴接着幹活。

崇文館裏的幾個夫子顧仲犀都認識,他們當年朝聖般的去過北麓書院,只是如今見面諸多不便,他便托了最信得過的趙熙關照。兩人在顧仲犀家喝得醉臉通紅,趙熙更是哭得雙眼發紅,他對北麓書院的遭遇至今不能接受,原本還有投身朝廷一展抱負的心思,吳王案後,他不講經不游學更不進官場沽名釣譽,一心窩在崇文館當教谕教小孩。哭得痛快,他一把攬住顧仲犀的肩:“當年在北麓書院我倆在顧老夫子面前以時局為題辯論了一天一夜只飲水不進食,那是我人生中最痛快的一天。仲犀,我真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

趙熙哭得再厲害,顧仲犀都很冷靜,過往種種,他不僅要埋在心裏,還要用冰封起來,任何人不能撩得起一絲波瀾,否則,他又怎能說服自己繼續往前走。

只說如今隐姓埋名過日子,孩子娘親生她時不幸離世,如今店鋪事忙,把孩子送學館兩邊都好。趙熙一再保證一定會好好照顧,說得他起笑:“不用太過照顧,不聽話時夫子戒尺該打還得打。只是她是女娃,在學館諸多不便還請趙兄多照看。”

顧韶進學館第一天,顧仲犀就在永安街市上見到了故人,他買酒歸來,遠遠的見到陳繼隆和一胡人走在一起,據他所知,陳繼隆在吳王案後已被削官發配原籍,他是平蘇府人氏,怎如今還在永安城內走動?且是和胡人一起?一晃神人就不見,他想追上去又停住腳步,就算是陳繼隆又如何呢,又湊在一起哭一場?如今他要做的,是讓當年親手屠殺北麓一脈的兇手死無葬身之地。經過這幾年打探,他終于弄明白,皇帝當年的命令确是捉拿審查,萬姓都虞候上奏疏說北麓書院顧林成帶着府兵千人反抗,意圖謀反,他當機立斷斬殺叛賊。聽起來于情于理沒什麽不對,人都死光了,誰還能證實當年他們連還手之力都沒有就被虐殺燒亡,姓萬的所說的府兵,有多少是老弱婦孺。如此慘無人道,必要他們血債血償。

接顧韶回家,見她一臉游離,趕緊給買了肉脯一臉賠笑:“嫌我來接晚了?店鋪今兒客較多...”

——“我在學館被他們笑了一天,一開始說我的臉好可怕被吓哭,後來又笑我像鬼。夫子不讓他們笑,他們就偷偷笑。夫子如今教的我都會,我為何要去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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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仲犀心裏一陣抽搐,噙着眼淚低下頭嘆了一聲,又揚起頭笑笑:“韶兒,你如今經歷的只是你以後要經歷的一小部分,覺得難受是嗎,很想把自己關起來不見人是嗎?爹告訴你,你的臉長這樣,不是你的錯,是惡人的錯。他們如今對你的嘲弄,你都要學會坦然面對,最終學會淡然處之。世間惡人太多,你必須學會防他們,避他們,在你還鬥不過他們時學會讓自己強大,終有一天,你能讓他們臣服的時候,就沒人在意你的樣貌了。”

——“父親,是讓我打贏他們?”

顧韶一臉不敢置信,顧仲犀摸了一下她的鼻子:“以爹教你的功夫,你打贏他們不難,難的是你如何讓他們不告狀給夫子?夫子懲戒你,你就不算贏。讓人臣服有兩種途徑,惡人用武力讓他們臣服,但你的同窗們并無惡到你要用武力讓他們臣服的地步,用你的聰明才智去征服他們,讓他們知道,你是天才,讓他們仰望你。做得到嗎?”

顧韶做到了,對于現在學館的同窗,她要超脫其中,實在容易。記憶本就比一般人快許多,天生的觸類旁通能舉一反三,崇文館教習的都是京中貴族子弟,大多聰慧伶俐,原是個比個的不服,如今才月餘,都服了顧韶。同學中還有一人不服顧韶,因顧韶未來之前,她是學童中的翹楚,只是顧韶見她第一面就知她和自己一樣是個女娃,只是着了男裝。這孩子,便是高恪的孫女,高懷逸。

回家路上把這些事說給顧仲犀聽,顧仲犀也挺高興,聽說還有女娃也混在其中,不由得笑着搖頭:“不算稀罕事,她也呆不久,你也呆不久,也算段緣分,要好生相處啊。”

顧韶嗯的有些不情願,面對高懷逸時,不免會心生些許自卑,她覺着高懷逸的臉龐像羊脂玉一樣好看,有時情會不自禁盯着她看。

兩人在後院沉默的吃飯,有人在後院門口喊門,顧仲犀遲疑了一瞬才起身去開門,門外的人他不認識,但對方拿出的信物他識得,那是顧氏子弟外地求助時會用到的圓形腰牌,銅制,圓內鉗着似狼頭的顧字。已經...許多年沒見這信物了。

對方把一封信交與他便走,他回到桌前拆開信,看完略激動,原本那天并未看錯,那人真是陳繼隆,如今,對方找過來了。

今兒弘武館有學子晉升試,夫子問他們願不願去看,他們都說好,于是一群小娃兒着統一的學館學子服,邁着小步子往弘武館去,路上遇人遇他們做什麽去,他們說以文會武去,逗得一行人哈哈大樂。

顧韶走在高懷逸旁邊,對方一直不看她,她想講話但又怕講不清楚吓着對方,只能安靜的往前走。忽然高懷逸放慢了腳步,拿眼角睨她一眼:“你是天生不會講話嗎?”顧韶略驚訝,停頓一會才點頭。又一陣安靜,顧韶三不五時看向她,惹得她輕哼一聲:“那你以後教我手勢我就能聽懂你在說什麽了。我覺得你挺聰明,不會說話可惜了。”顧韶內心一陣欣喜,連忙點頭,一時有好多話想說,但舉起手又最終作罷。又走了一陣,高懷逸又拉她衣袖,等她看向自己才說:“以後夫子講課你不許再盯着我看,不許看。”

顧韶有種偷摸着幹什麽被人發現的窘迫,紅着臉低頭,連連點頭。不看不看,再也不敢了。

和高懷逸交朋友實在是件開心的事,顧韶發現以前好多人費解的話說給高懷逸聽,就幾個手勢對方就明白。如今常常是兩人莫名發笑,周遭一群人不懂的看着她們。把這些開心的事講給顧仲犀聽,她發現她爹在敷衍她,于是過去費力的用嗓子發聲:“爹,你怎麽了?店鋪生意不好嗎?”

顧仲犀抱起她搖頭,嘆了一聲:“爾虞我詐非我願也,若可能,我願一刀一個送他們下地獄,只可惜如今我們勢單力薄,只能用計取勝,只是爹連看到他們都作嘔,要忍着和他打交道,真是苦煞我了。”明白顧韶聽不懂,他說完又搖搖頭:“過幾日有人來瞧你呢,她是你表姐。”

這日有胡人女子登門顧仲犀的塞外遺珠樓,左右都嘆這一大一小兩名女子真是好看,又竊竊相問客人是誰,各猜各的,最終認為是顧仲犀買賣上的夥伴。顧韶第一眼見着烏裕鳴就呆住了,原來世間還有比高懷逸長得好看的姐姐,雖街市上時時得見胡人女子,但這兩人樣貌又與他們不同,西域開闊的美裏又帶了一絲似江南山水的婉約,烏裕鳴的眼珠是淡綠色的,像寶石一樣,這讓顧韶愣那好半晌也沒把表姐喊出口。

烏裕鳴比顧韶大四歲,十來歲的年紀身高長得高,周身又有一種無法言明的威嚴之氣,顧韶有些怕與她親近,時時保持着距離,倒是姨娘她天然的想親近,才半天的功夫,就賴在姨娘懷裏不肯動了。

和顧韶玩了一下午,聽着她時時嘴裏包着一口涎水費力的說話,烏頌珠眼眼紅了又紅,要不是怕孩子跟着傷心,她真會痛哭一場。烏裕鳴一直在一旁踱步看着她們,時時看看窗外又看看院子裏,顧韶不和她講話,她也不會主動湊過去,看着那個小傻子口齒不清的跟姑姑說笑,她偶爾也會翹起嘴角,只是在對方看過來時立時收了笑看往別處。

夜裏兩個孩子睡後,烏頌珠和顧仲犀相對無言許久,一切都不知從何說起。烏頌珠想想還是說起那時烏裕鳴說顧韶出生還活着的事,即使事隔這麽多年,她還是覺得驚奇,烏恒水族确實出現過有預言能力的族令,可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族人都當傳聞來說。顧仲犀聽了也覺驚奇:“我當年也是冥冥之中不死心,就覺得應是還有人活着,回墨岩沂找了許久,最終在墨岩山腳找到了雲娘,她在事發後悄悄去給他們入殓,結果在師娘身下聽到了韶兒的哭聲。真是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

——“如今我們都相遇了,從此仲犀你的事情就是烏恒水族的事,陳大人這幾年都和我們在一起,他也相信北麓一脈終能重新凝聚,讓那些該下地獄的早日下地獄。都虞候萬芳是屠殺的主謀劊子手,他身後受誰指使,雖明了卻無實證,現在緊要的是讓萬芳脫離他幕後的人,我們才有機會送他走。”

此事需先找到突破口,顧仲犀站起來走了幾個來回:“明日我和陳大人見一面。”

作者有話要說:

小盆友們節日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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