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皇宮這個年不好過,太子婚事乃國之大事,可楚王把持財稅大權這些年并未讓國庫充盈,反而因各地頻繁天災匪患如今國庫空虛,堂堂一國太子大婚,需要的開支用度竟和朝廷各部讨價還價起來。國之鹽鐵絲棉茶稅收一年不如一年,土地賦稅又不能再調高,朝廷各項開支的數字都很龐大,太子大婚,就有大臣倡之節儉,惹得皇後在皇帝面前一陣痛哭,說那些臣子簡直悖逆天道,就不知他們究竟是想做什麽!
這事高懷逸聽高懷志說了,她也沒辦法,因支持那些倡儉臣子的人正是她爺爺,國庫空虛又不是一年兩年的事,太子大婚的事也要扯進去做文章,真是讓她頭疼,主要是太子本人竟也支持這奏疏,這是為何,明顯就是想給東契公主一個難堪。她又想問了,人家何罪之有啊,人家還帶了成千數萬的陪嫁嫁妝前來,就得不到一個應有的禮遇?
——“禦史臺那些人沒有人策動就不會說話了是嗎?一國體制豈能說縮裁就縮裁,成何體統?國庫空虛了這些年,他們有真正想辦法去除貪墨肅官風嗎?有想辦法開源節流真正一心為大琰嗎?崇遠啊...”
最後一聲崇遠,高懷志聽得出來他姐姐有些累了,是那種聽到這些事也無能為力的累,想想該說的話還是得說:“無論如何,如今這事還得姐姐去調和,勸爺爺那頭不要在這件事上做文章,聖上不是徹底不管事了,爺爺已經逾越太多,再多怕是要出事。我趕回來正是為此事,今日在延福宮裏頭,聖上臉色十分不悅,賢王端給他的粥他都沒接。太子那頭姐姐也要去勸,勸他力争,不是為東契公主争,是為他自己争,否則此次縮裁他大婚事宜,後面的事似乎要順理成章了。”
高懷志少年老成,這讓高懷逸既心慰又心酸,高家未來的運勢,其實兩姐弟心中有數,只是如今爺爺和父親都被自己織的那張大網黏住,牽涉利益太多,牽一發而動全身,動彈不得。
過了宮和秦政聊也沒聊出個好,差點吵起來,秦政就認定她為東契公主争取這些就是心裏沒放着和他的感情。這失望,無從說起...出了宮府衛問她是否回家,她想想回頭看了一眼皇宮:“去河邊走走吧,去崇文館看看。”
街市上熱鬧非凡,她問婢女為何如此熱鬧,婢女奇怪的看着她:“小姐,這要年下了,每年這時候街市都如此啊。”恍然大悟,她都過得不知今夕何夕。婢女見她說話,這又勸道:“大冬天的河邊冷,小姐,別凍着您了,咱回府吧。”她還是想去崇文館看看,婢女說學子都放假回家過年了,崇文館約是閉館了。她不言語,馬車依舊往崇文館去,經過相國寺聽到人聲鼎沸她擡頭看了一眼,又陷入沉思。
亮了高府的身份,門房把她迎進去,精神矍铄的指着裏邊:“今兒有人來看趙教谕,小姐你往左邊走,到了趙教谕住處應是能瞧見他們。”她想起來趙熙已多年不出崇文館,教長在後山分了他一個小院,也算是讓他有了安身立命之地。臨要進去發覺兩手空空,趕緊吩咐婢女把馬車上的那壇酒拿過來,酒是宮中窖藏赤水河陳釀,高貴妃讓她帶回去給她爹喝,如今只好借花獻佛。
到了後山,她遠遠聽見琴瑟之音,彈奏的竟是《十面埋伏》,琵琶柔柔弦音經過彈奏人之手化為激烈、憤慨、不甘、悲壯...仿佛真看見了西楚霸王項羽在垓下大敗,虞姬與其和歌一曲後凄然自刎...
——“門外客人若是不嫌鄙舍寒陋,且進來避避風雪吧,看這天,已經開始飄雪了。”
高懷逸應聲推門而入,一擡眼看見了正在喝奶的...綢緞鋪店家。顧韶一時也遲疑了,好一會沒放下貼在唇邊的杯子,又...見面了?真巧。
趙教谕已見歲月侵蝕的痕跡,胡子頭發都夾白了些,他要去給高懷逸搬凳子,高懷逸這才回過神,趕緊上前攔住:“夫子,我自己來吧。”趙熙看她一眼,有些眼熟,但又不敢确認,他教過的學生中....一時想起來了:“你是伏秀?”
顧韶一口奶嗆到,唇上都沾了些白,高懷逸忍笑遞了帕子過去,坐下前給趙熙行禮:“學生高懷逸,見過夫子。”趙熙高興得拍了下大腿:“今兒真是巧啊,我教過的唯二的兩個女學生今兒一齊來看我了。”
高懷逸對顧韶看着,十分不解:“你是...?”在顧韶臉上的疤停留幾秒,這才略有勇氣繼續說:“顧韶?”
——“在下顧韶,好久不見,高家小姐。”
高懷逸也點頭回好,神态裏全是生疏客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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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韶今天來看趙熙一是收到父親來信,二是自個也想來此看看,不虛此行,趙熙一曲《十面埋伏》真是驚豔了她,她聽出此人胸中有大志,卻投報無門只能在此處郁郁終老,真是可惜。高懷逸的到來讓她很意外,不過意外過去了她也沒多大興致攀聊以往,只是重新撿起剛才的話頭對趙熙說:“那就這樣說好了,下次有人過來,就帶您一塊過去。那裏您會喜歡的。今天時辰也不早,學生就不再叨擾夫子,改日再來看您。”
顧韶輕快的邁着步子往前走,時不時擡頭看看天上的雪,瑞雪兆豐年,下雪好啊。跟在她後後的高懷逸以一種打量的神态一直跟着她,到了門口這才欸了一聲,顧韶停下腳步後哦的拍拍腦門:“多謝你的帕子,沾了些馬奶,回去讓人洗洗吧。在此別過,一路好走。”高懷逸接過帕子倒也沒說什麽,只是淡然一笑:“顧韶,十年未見,你從稚嫩男童搖身一變為永安城裏賣綢緞的小娘子,還真是叫我意外呢。”
聽不出這話是揶揄還是想敘舊,顧韶蹙眉哦了一聲又舒展眉頭:“何來意外?在下以為,有期許才會有意外之說,不知高家小姐一直對在下期許着什麽?”
這人...有意思。高懷逸也不上馬車了,站那打量着她,點點頭:“自然是有期許的,少時你文才驚人,我以為假以時日等你精通六韬三略,便可謂國士無雙,大琰青史必為你濃墨重彩一筆。哪知如今再見,郎君搖身為小娘子...且在永安城賣綢緞。”
她說到最後眯起了眼。顧韶握了握拳又松開,不跟這人一般見識。
這一局,兩人誰也沒占着誰便宜,都添了一肚子氣往回趕。馬車上良久不說話的高懷逸忽的一笑,吓婢女們一抖,她們也不敢問,就聽見自家小姐說:哼,還期許,我巴不得此生不要再見到你。哼...什麽人... 哼,顧韶,真是惹人發笑...
就這麽哼了又哼,婢女們又被逗得暗自發笑,她們可從沒見過小姐這模樣。
年三十這天牆門口挂上了募兵告示,大雪的天,顧韶黑色鬥篷上落滿了雪瓣,懷裏的炒栗都快冷掉,羅元宇在身後叫她時她還在發愣,好半晌才回神。一路羅元宇都盯着她懷裏的炒栗,她猶豫再三遞過去:“少吃...點...”
不知為何這惹得羅元宇哈哈大笑,扔了一顆到嘴裏:“好吃!我再去給你買。”說完看見顧韶眼神亮晶晶的看着他,他趕緊點頭:“真的真的不诓你,我發現呀,這時候你可真像個小孩,真是有趣。咱去買點炒栗,再買壇酒,今兒我給家裏說了晚些回去,你一人在永安,沒個人陪着過年也是怪造孽的。順道啊,我給你說說這些時候發生的事,我發覺你這個人有些料事如神。”
顧韶也不驚訝,吃了一會看他一眼:“你是說你有機會進羽林衛了?”
這才是真的料事如神。
軍權一直牢牢把控在高恪手中,太子想争,總得開始培養自己的勢力,慢慢來不行,不可靠不行,又快又可靠的只能是借着羽林衛這個殼來孵化自己的人,将來用這些人打入各個點,再以點織網,最終一網收攏。羅元宇應是早就被看中了,只是脾性一直太梗硬,如今有所改變,自是有人來找他。
顧韶一雙手生得極好看,骨節分明又蔥白如玉,看似難剝的炒栗在她手中輕巧脫殼,羅元宇看了一會心中訝異,他一直沒發現顧韶會武功,這會欽佩之情又多了幾分。兩人閑聊着往回走,看見前面圍了一圈人,不自覺的走近,一問才知道是高家年三十施粥。人們喝了一碗恩粥,嘴裏就開始念叨高大人真是菩薩。兩人都冷笑了一聲繼續走,哪知卻被人攔了去路,剛才的笑被高府前來施粥的管事瞧見了,一使眼色就有人圍了他們。
羅元宇一臉戒備,顧韶笑笑拍拍他的肩這才看向那管事:“怎麽,高府還有年三十請外人去吃年夜飯的習俗?”管事手裏玩着粥勺負手走到他們跟前上下一打量:“窮酸貨,還想進高府?問你們,剛才笑什麽,笑什麽?”羅元宇剛要回,被顧韶攔住,她看一眼漫天大雪,哦了一聲:“你們家高大人真是菩薩轉世,這雪天年夜的,一口粥暖了多少人心,我們因欽佩而笑。管事的問這話,莫非是不認同在下這想法?”她想息事寧人,對方卻不想放過他們,冷笑了一聲:“世上最壞的就是你們這些窮酸貨,仗着讀了幾本破書識得幾個字能寫幾篇酸文就巴不得天下亂,我告訴你們,對誰不滿都好,可得先看清自個幾斤幾兩!別飯都吃不飽還整日思慮天下大事,簡直可笑!”
顧韶連連稱是,說完又話鋒一轉:“可在下記得,你家大人,似乎也是舉人出身,當年也是你口中酸貨文人,他當年若無心思慮天下大事,怕如今也是到不了...”
——“你好大的膽子!你這刁貨潑皮,看我怎麽替你爹娘教訓你!”
剛要動手,遠遠傳來一聲住手,那些高府下人連連沖着來人作揖:“公子,這大雪的天你怎麽過來了?”
高懷志并未回他,而是直直走到顧韶和羅元宇跟前,轉瞬又瞪了一眼後面的下人:“不該管的事不要管,不該多的嘴不要多,教過你們多少回了?學不會?一幫蠢貨奴才,趕緊把餘下的粥分了回府去!”下人們連連鞠躬稱是,臨走還用眼神威脅顧韶一眼。等下人走開,高懷志神色這才緩了些:“二位不要介懷,府裏下人不懂事。今兒三十,如今這時辰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年夜飯,二位這是?可是遇到了什麽難事?”
這少年公子風流倜傥,一身黛藍冬袍襯着這漫天的白,真是好看。顧韶好半晌沒動靜,羅元宇才發現她看人看入神,沒好氣的給她一手肘讓她回神。回過神來的人連連點頭,這人果然是高懷逸之弟,兩人眉宇間很是神似,可是剛才羅元宇撞她做什麽?回想了一陣這才真正醒神:“公子誤會了,今兒街市上擺攤的少,我又饞炒栗,我兄弟這才陪我出來閑轉。與貴府仆衆也是場誤會,如今我們正要回家了,公子,這大雪的天,你也早些回去與家人團聚吧。”
高懷志剛從宮裏回來,特地囑咐車夫繞到此處看看施粥,遠遠瞧見事情趕緊過來,他在馬車裏就覺着這小娘子不簡單,與管事幾句對答他也聽得清楚,自然明白眼前這兩人不是普通人家,本想多說幾句探探對方虛實,只是他此時也有些疲乏,無力與人久談,略頓了頓首:“那二位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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