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宮裏的事可雜亂了,貴妃與賢王本是要留高懷志用晚膳,他千萬請辭才得回府。給家姐說了一通,見對方毫無興趣般在對着雪發呆,遞了杯茶過去:“姐姐,太子妃我見着了,沒你好看。”高懷逸終于有了動靜,一指敲在他額頭:“亂講。”就兩個字,再無其他,高懷志又失望的搖頭:“就不問問太子有無讓我傳話?”

——“今兒三十,不知府裏的年夜飯有哪些好吃的,爺爺也回府了吧,等等我們去廳裏瞧瞧。”

——“好好好,你不想聊便不聊。話說我今兒回來時遇到兩人,大雪的天,天色都暗了,他們在街上邊吃炒栗邊閑談,郎情妾意優哉游哉好不自在。那女子雖容貌可惜,但才情思維真是難得一見,何時永安城來了這樣的人我竟有些好奇了。”

高懷逸懶散的喝了口茶:“容貌怎就可惜了?你幾時也以貌取人了。”吃着糕點的人趕緊放下手中吃食:“不是這樣,是她臉上真有塊疤,看着似是火燒所留,看得出原本一标致美人,你說是不是可惜?”

——“她跟誰郎情妾意?”

這壓着他尾音有些急促的發問帶着明顯的在意,高懷志想了想才明白:“姐姐...認得她?”高懷逸啊哦兩聲含混的指指外邊:“好幾年沒見你在雪裏頑皮的模樣了,真是有些想念。時辰差不多了,我們去廳裏看看吧。”

開年高懷逸見到了東契公主,如今的大琰太子妃——賀蘭幼靖,年紀和她相當,容貌自然是好,只是似是天生一張冷漠臉,對誰也不笑,在宴上太後大賞之下也不見她笑。大長公主見她如此,當衆沒給好顏色,只問東契是否民風如此。太子政也不護着他的新婚妻子,還是皇後親自出面才把這話頭給化解過去。

這皇家宴席她一臣工子女本是無緣得進,還是太後見着高懷志忽的想起她,傳話說好長時候沒見着了,怪想的。這話她聽得明白,無非是太子正妃已定,旁人眼裏她裏裏外外多少受了些委屈,太後想安撫她。本想稱病,想想還是赴宴,她突然想起城門口的募兵告示,那是往東南增的兵,那邊一條海岸線,常年有海上寇匪襲擾沿海居民,可也不至于到增兵的地步,江寧節度使庹宗海在年前回京述職,據說到現在也沒回江寧,這其中必有事。

江寧一帶若能争取過來,簡直是可稱大捷。整個宴席她都在想這事,都快結束才發覺太子妃一直往她這邊瞧,她自然明白對方應是聽了什麽風言風語,本是無所畏懼,可對方一直瞧,瞧得她莫名紅了臉,只得低頭飲酒,再一擡頭,太子也對這邊看過來。

散席和高懷志在廊裏說話,見太子和太子妃過來,他們趕緊行禮,太子一點不避嫌的親自上前攙扶,好生打量了一會:“你似是瘦了些。”她也不好回這話,還好高懷志在,連忙把兩人隔開。她向來不托懷志往宮裏送信,有筆墨則授人以柄,這個界線她能厘清,想說的話還得說,只得上前說道:“殿下,臣女有事相奏,可否能...”

——“據本宮所知,你高府一門只有老夫人和你娘被封為國夫人和郡夫人,你并無封爵,你一無封爵女子,以何名義向太子奏事?不要以為你爺爺你爹爹對朝廷功大,你就不把自個當外人。”

高懷逸聽完當即在心裏為這位太子妃拍手,說得好,是這麽個理,是她一直在僭越忘了本分。高懷志臉色煞白一臉不甘,她趕緊稱罪告辭,拉着弟弟才走幾步,太子上前一把抓住她胳膊,而後看向太子妃:“本宮的事,輪不到你多嘴!誰是外人,也輪不到你界定!”

這真是...高懷逸有一瞬間想昏過去,這事她真不想參與,尤其是太子妃此時一臉冷漠寒霜裏帶了深深的鄙夷。鄙夷她這個妄圖嫁入皇家卻打空了算盤還不甘心的人?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啊。

和太子一路走到了皇宮城牆上,太陽餘晖很美,冷還是很冷。揣着暖手把當前形勢給太子說了說,而後笑嘆一聲:“我也是自作孽,可就是忍不住,譬如這江寧節度使的事,如此重要的官位遲遲無人上任,朝裏也無消息傳出,我想約是皇上過問了這事,既然皇上過問,則是大好事,你有機會薦官,一定要把握住良機。縱觀滿朝文武,無一不是被各自陣營束綁手腳,若要薦官,還是外官中選其一,對你對江寧百姓,都好。”

太子似是無心聽這些,只是一直看着她,這讓她有些無奈,嘆了一聲:“殿下,我的話到此為止,臣女告退。”太子拉住她不松手,似是有千言萬語想說又不能說,一開口就滿含悲憤:“你我之間,如今就只能談這些了嗎?”高懷逸站得直,回他:“臣女與太子殿下談這些都已是罪過,時常翻來覆去的想,我到底還該不該來和你說這些,而你又是否還需要我說這些。若是不需要了,殿下明示,臣女自會依令行事。”

越來越模糊不清,她一直這麽傾心傾力為這個人謀劃,這個人又是否真的明白她圖的是什麽。是啊,圖什麽,有時候自己都有些懷疑了。聽到太子提議派萬芳曾經的部下曾岳去江寧,說只要把萬芳真正的死因告訴給那人,那人就會死心塌地站在他們這邊。聽完這些,她突然心生戚戚然,良久才出聲:“殿下,恕臣女鬥膽,殿下剛才說的曾岳,如今在平蘇府任刺史,他為人為官如何,殿下真的不清楚嗎?難道為了一個死心塌地,其他的皆可默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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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也換了神情,負手轉身:“伏秀,有時候你還是太過天真,朝裏的事,我比你看得多聽得多,自然清楚怎麽做最好。江寧的事确是父皇過問了,父皇久不問朝事,忽然把庹宗海叫來問起江寧為何要增兵,庹宗海君前奏對不得君心,父皇也沒說讓他回去也沒說不讓他回去,樞密院不敢擅權此事,還在等聖意。羅大人昨日見了我,也和你說的一般無二,說此乃良機,讓我把握。如今的情勢,我只要忠心,其餘的,皆可默認。不這樣,我又拿什麽攢夠人去和你爺爺鬥?”

這天還是冷,但街市上早就熙熙攘攘,顧韶把店裏的事交給門外擺攤賣香粉的趙家娘子,讓她幫襯着看店,到時按天給錢銀。她自個挽了個男子發髻,穿一身男子冬袍,上街轉悠去了。從城南逛到城北,一路吃得撐,到大相國寺時住了腳步,站那看人做糖人,一臉期待。要不是身後那人連啧幾聲,她根本不會回頭,回頭看了一眼笑呵呵的拱手:“高家小姐,真是巧啊,聽聞你禮佛一向去城外栖霞寺,嫌大相國寺人多吵鬧,今兒怎麽有興致逛到這裏來?”

高懷逸此時看着她右邊的側臉,一時有些失神,過會輕啊一聲:“不巧不巧,我在馬車裏看見你了,特地過來看看你。”

這話可真奇怪,顧韶看了她一眼,又看看剛拿到手裏的糖人,遞過去:“喏,你是想吃這個吧,先讓你了,有事先走一步,下次再會高家小姐。”說完眼睛緊盯着某處直直的往前走,高懷逸連連欸了幾聲都沒能把人留住,一旁的婢女小聲道:“小姐,我讓人去請她過來。”高懷逸搖了搖頭,顧韶剛才不是故意避她,确是像有什麽事絆住了才匆匆離開。

顧韶的确是有事,這幾天她都在城裏轉悠,不是閑逛,而是在永安城發現了東契細作。東契人與大琰人外貌無二致,略微的差異一般人看不出,習性不同,細作往往善僞裝,要不是深知他們的生活習性而又觀察入微,是很難辨出。羅元宇已進入羽林衛,這件事不好讓他插手,畢竟事關新太子妃,她已寫信讓送貨的人帶去昆吾,讓烏裕鳴幫着查探一下那邊的消息,看是否能确認派過來的這批人意欲何為。這兩天他們似乎一直在大相國寺附近出現,那裏周遭住着頗多王公朝官,可想而知他們呼之欲出的心思,是想在那附近建情報驿點。

一路追到他們進去的宅院,從懷裏摸出一塊蒙臉布系上,從院牆翻了進去。

黃昏時分,趙家娘子見她回來,趕緊迎了過去:“顧妹妹回來啦,喲,臉色怎這麽差?”顧韶捂着左肩扯出點笑搖頭,從懷裏摸出銅錢遞到她手裏:“趙家娘子,幫我個忙,幫我把門關了,你從後門走吧。”趙家娘子不知她這是怎麽了,只好照做,臨走還囑咐她好好歇息。從後門轉到前面來收自己的攤,對臨時幫着照看的一通感謝,一擡頭看到有人站前邊,有點為難:“這位小娘子,今兒我...”

——“不不,我不買東西,我是想問你,你剛才是從這家綢緞鋪後面過來的嗎,這家主人回來了?”

趙家娘子瞧面前這人像是富貴人家的小姐,不是壞人,這才點頭:“剛回,也不知去了哪裏,臉色不好。唉,姑娘你是她熟人啊,那去瞧瞧她吧,從後院進就成,她在家的。”

高懷逸在大相國寺遇到了栖霞寺前來講經的渡厄大師,聊完出來還是想找顧韶聊聊,這才來了綢緞鋪,遠遠的看着門關了,等了一會才等到趙家娘子過來收攤。等趙家娘子走後,她吩咐婢女不要跟着,獨自從後院進去,站在院中等了一會等來一只狗在腳踝處繞來繞去,她想想還是喚了一聲:“顧韶,你可在家?”

好半晌沒動靜,她正準備往前走,樓上的窗戶推開,顧韶臉色深沉的看着她:“你怎麽進來的,有事?”這樣看着能看到樓上的人臉色确實不好,也能明白對方是不想讓她進屋,兩人對峙良久,高家婢女尋來,高懷逸小聲吩咐了她幾句後徑直往屋裏走去。

樓上廳裏顧韶坐那也沒起身迎客,右手捂着左肩坐那輕微的喘氣,臉色白得很,仔細一看,一臉虛汗。高懷逸見她已換了先前的霜色袍子,此時一身绛紫色的長袍顯得人很深沉。顧韶受了傷,拿茶壺的手有些許不穩,但還是給她添了杯茶:“冷茶一杯,有事說事,請吧。”高懷逸端着茶杯聞了聞,忽然放下,手快速伸向了顧韶左肩,剛剛碰到顧韶就擋了回去,但她還是明白了,顧韶是真受了傷。

——“才小半天功夫,你從哪裏受了這傷?剛才看你似乎是練家子,那又是如何受的傷?”

——“與你何幹。”

顧韶有些氣自個的莽撞,說話出來沒好聲氣。她也是沒料到那幫人竟然早發現她跟蹤,引她進去就是設伏想殺她,對方武功都不錯,此次能逃脫,真是僥幸。越想越覺得自己行事輕率,正氣着,這人還來問東問西,兩人根本就不熟,本也不相幹。高懷逸哼了一聲沒理她,等婢女送來金瘡藥後才說:“藥對刀劍傷口有奇效。顧韶,你我好歹同窗兩載,你如今同我的态度真比陌生人還差,你這樣,良心過得去?你且先去上藥,此事既然已被我知曉,我必是要管,否則,我就報官。”

這人真是...莫名其妙。

上好藥出來,顧韶接過她遞來的巾帕抹了把汗,嘆了一聲:“在大相國寺時我正在跟蹤東契細作,你信麽。”這話問得高懷逸一愣,本能的啊了一聲:“信。你繼續說。”

顧韶說完,高懷逸在小炭爐上燒的水也開了,沖泡好茶遞過去:“也就是說,那批細作極有可能是随太子妃送親隊進來,然後潛在永安,随時聽從召喚。若真是如此,東契那邊心思是要猜一猜了。只是我不懂,顧韶,此事和你有何幹系,值得你冒如此大的險去追查。”

這話問得有些意有所指,顧韶也回得坦然:“我是大琰人,從小習武,因買賣關系也和東契人打交道得多,遇到這種事,多份心追查一番難道也值得你懷疑?我正打算有點眉目就報官,如今省得我去了,你去官府說比我說有用。聽你口氣,你對此事并不意外?這倒讓我有些好奇了,你雖出身高家,也是一介女流,對朝政之事也如此上心?莫非是...家世淵源使然?”

——“同你一樣,我也是大琰人,我就當你那句家世淵源不是在諷刺我,因此我偶爾操心朝堂政事似乎也不用意外,對吧。顧韶啊顧韶,我尋思着你小時候挺豁達一個人,怎如今口齒伶俐後倒變得睚眦必報,分寸不讓,你這些年...過得...不如意?”

又被噎得沒話說了,肩還疼得厲害,沒力氣再辯回去,嗯了一聲:“你就這麽認為吧。”說完整個人沒什麽力的半趴在床邊,看了一眼窗外皎潔的月光,嗓子低啞得有些聽不清:“我想起來了,那是八月十五中秋的晚上,我記得永安城裏到處都是燈,到處都是人,護城河裏一片蓮燈,你就在護城河邊出現...你...後來的事我記不清了。”說着說着整個人迷糊起來,趴在桌上昏睡過去。

“後來,我追着你跑到了城門口,被府裏詹事攔住,怎麽也不讓我出城門,我就在城門口哭了足足一個時辰,回府後還被爺爺訓斥一頓,說不成體統。顧韶,我真是不知那時候我在哭什麽,大約,你是第一個...我內心認同的朋友。”高懷逸說完摸了一下她的額頭,沒有燒燙感,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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