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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浔陽起兵,三個月來,各地紛紛有人響應,有一路打一路投奔葛重進者,有自立山頭與葛重進遙相呼應,只待他日一決高下者,其中西邊梓州出了個劉質,所帶之兵異常強悍,人雖少,短時間卻打下了大片地盤,幾乎要與葛重進成二分之勢。

京裏亂了一團糟亂,呂玠和陳繼隆相繼領兵出戰,但兩人都年事已高,有些力不從心。許公東幾次請戰都被皇帝駁回,讓他留守京中鎮守,石彬倒是往各地都派了羽林衛的人,名為援戰督戰,實則為何,當地官員和遠征将領都心中有數。

一晃深秋,暴雨時常落在牧寧州,陳繼隆在此和葛重進部在牧寧州沱川口僵持大半月,進不得退不得,對方以困死他為首,也不與他蠻沖。領此路軍的是葛重進部下黃六爻,此人作戰兇猛,又有勇有謀,是葛重進最重要的大将之一。葛重進将他放在沱川口阻住陳繼隆,自己帶部繞了黎江往江寧而去,要是江寧失守,那真是動搖了大琰根基。接連幾日暴雨,黎江漲水斷了陳繼隆想渡江突圍的退路,如此看來,葛重進還有點能掐會算,在暴雨來之前率部速速渡江而去。

軍帳內說話的聲音一直沒斷過,因暴雨也因缺糧少藥,不少兵都倒下,營帳不夠,如此雨天,傷兵殘卒身穿蓑衣就樹而圍,抵背而眠,說睡也睡不好,畢竟天上一直在掉雨滴,可不睡傷痛更難受。巡邏的兵腳上泥越踩越厚,有點提不起腳的感覺。若此時有精兵來襲,必受重創,可對方也并非養精蓄銳今日才到,也是相同的環境耗了這些天,情況就是差不多,現在就看朝廷的援軍是否能快些趕到了。

陳繼隆從十五六歲起到如今,久經沙場,從熱血少年到兩鬓華發,從滿腔抱負到熱血漸涼,如今是無可奈何,這是他的國家,他的同胞,他不站出來平叛還百姓一個安寧也怕自己午夜夢回時慚愧滿心頭。可如今這場戰,他真有些戰不動了,連最起碼的辎重也難保障,更不用提他接二連三催援軍的奏疏都石沉大海。實在不知朝廷裏站着的那些人是如何看待這場戰事,或許認為他在謊報軍情以增軍功?看着自己的兵傷不能治還要餓肚子上前線和敵人拼命,他再鐵骨铮铮也免不了在沒人的時候紅眼落淚。

和下屬分析當前戰事,怎麽也想不出辦法破了這一局,頹敗的坐回椅子撐着頭不語,聽有人來報說有人求見,他擡眼看了來人一眼:“何人竟來此求見我?”

——“是我。學生顧韶,拜見陳帥!”

掀簾進來的人一身精氣神十足,莊稼人的打扮,一雙綁腿上都是泥。陳繼隆見到她,大喜過望,差點抱過去,臨了反應過來顧韶是女兒身,這才爽朗的大笑幾聲:“巾帼不讓須眉啊,你竟能一路走到我營帳來,想必我這些将士也是有救了。老天爺還是長眼了啊!”

當夜,大琰軍在陳繼隆的率領下往左邊鹿鳴山上走,對面探子回報後黃六爻也不明所以,正讓人再探,忽然間,沱川口上方滔天洪水傾瀉而下,駐紮在黎河岸邊不遠的黃六爻部死傷無數,不一會,又聽得江水上有號角吹響,在暮色中,這力道蒼遒的聲音聽起來既悲壯又渾厚,黎河上出現乘船而來的水軍,鋪天蓋地的箭雨往岸邊射去。

沱川口之圍得解,陳繼隆卻在牧寧州城裏對顧韶大發雷霆,聽她說借劉質的兵在鹿鳴山沱川口上方修水道,又在黎江上游炸堤引水,繼而趁葛重進帶走水軍之際讓劉質的水軍來此全滅黃六爻部。這豪氣之舉難以想象出自女兒之手,可她怎能借敵軍之手來解他這個圍?且這不是趕狼來虎?如今劉質可就帶人在牧寧州外紮營,随時會攻城。最嚴重的是,這事要是傳到京師,這通敵叛國之名還不知落在誰頭上。

顧韶摸着耳垂也不作聲,總之千錯萬錯都是她的錯,不說話為好。陳繼隆訓得累了喝茶歇口氣又說:“綢緞鋪被燒是誰做的可知道了?誰是敵人都不清楚,你留在大琰随時都有危險。讓你回昆吾你不聽,又往這湊,當時帶你走的是水族少族令,你可是擺脫她悄悄回來?你父親要是曉得了,還不知要氣成什麽樣。可不許再回永安了,今日你就走,回昆吾,不許再胡鬧。”

——“陳帥,我并未被她擺脫,她借兵劉質,我也全程參與。裕鳴在此鬥膽駁陳帥一句,她并非胡鬧,而是救了七萬多大琰軍性命。至于大琰朝廷會如何斷論此事,這一路我也問過她,她說無非明裏暗裏唇槍舌劍一番,斷然不敢臨時換将,若将許公東派出,那東契一動,北方則無人馳援。且劉質如今兵圍牧寧州,顯然沒有要與大琰為伍的意思,這是明明白白的鐵證,他日陳帥上奏疏,可說這次沱川口之圍,不過歪打正着罷了。當務之急是如何讓劉質退兵,至于日後的事,一步一步來即可。陳帥,裕鳴鬥膽了,請您責罰。”

烏裕鳴也一身粗布男子打扮,只是那雙淡綠色的眼眸讓她無論在何處都很顯眼。其實她說的陳繼隆都懂,只是關心則亂,對于他的下屬,顧韶,他都比自己看得重。嘆了一聲搖頭,又莫名笑了:“早就聽仲犀說拿你們倆沒辦法,看來是真的。你呀,少族令,你也不要太依着她,看看永安發生的事,我當時聽到消息可吓出一身冷汗,你救她的當口就沒後怕過?”

烏裕鳴看了一眼顧韶,只哼笑了一聲沒回這話,這人要怎樣,還有人攔得住?後怕?是一直怕到現在,這才事事順着她,就怕她一個不高興悄悄跑了,那樣更讓人害怕。

陳帥把她們引到廳房就坐,開餐前他親自倒了酒,顧韶連忙起身站那敬酒,長輩敬她她可受不起。陳繼隆知道這樣僵持沒什麽意思,也就把酒一飲而盡:“這一碗不論誰敬誰,都算我替我底下的兄弟們謝謝你了。小韶啊,你一身才氣與膽識可叫這天下九成人自嘆不如,可你還年輕啊...”

他這最後一嘆烏裕鳴聽明白了,是在擔心顧韶善惡不分,起因約就是向劉質借兵,在任何人看來,顧韶都有被劉質收服的可能,而對于陳繼隆來說,劉質等同于葛重進,都是禍害大琰江山的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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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間無人再說話,飯後陳繼隆想到件事,笑了笑才說:“要說永安城沒人惦記你還真不是,綢緞鋪被燒第二天,高恪的孫子孫女都到場,他那孫女竟為你哭得渾身無力,幾欲嘔吐。感情真摯,絕無虛假。小韶,你怎和她那般熟識了?”

劉質之圍顧韶說解不了,确實沒有一個法子能兩全其美,當前形勢不可能不動一兵一卒把雙方安撫得當。如今大琰援軍已到,陳繼隆部下也休養得當,要說戰是最好的辦法。臨走她對陳繼隆說,兩害相較,他做稱石,劉質和葛重進,誰重了他就用輕的一方來削減他,譬如江寧之危,只要把劉質往浔陽逼,葛重進必回援。

兩人騎馬離開牧寧州,到了郊外路口,烏裕看着她:“你說往哪走,往東是去墨岩沂,往北是去永安。”顧韶在路口徘徊了一陣搖頭:“姐姐,我還是想回一趟永安。我答應你,就留幾日,我就随你回墨岩沂祭祀母親,再一起回昆吾。”

烏裕鳴沒問此去為何,只是默然應好,她早說過,顧韶要做的事,沒人攔得住,你攔了,也只能是讓她撇下你悄悄去做。既然如此,不如順着,一路相陪才安心。

兩人進永安城都以男子扮相示人,吃住客棧,一副江湖人打扮,倒也省去許多麻煩。住了兩日确定無人跟蹤,顧韶這才決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夜裏換了身黑錦衣,提短刀別于身後,飛檐走壁的避開巡防兵。

秋日的微風裏混合着各種花香,夜裏夜深人靜時聞得更清晰,高懷逸自顧韶離去,夜裏很難入睡,總是這樣,開着窗,熏香驅蚊,聞花香伴讀,直至天微微發亮。顧韶坐在桂花樹上看着窗邊的美人,看着她時而托腮時而蹙眉,真是可愛極了,一時沒注意竟笑出了聲。高懷逸尋聲探去,就見她這夜夜思念的人坐在樹杈上對着她發笑。兩人遙相對視,一時誰也沒出聲,只是顧韶看着高懷逸眼窩裏慢慢盛了淚水,又止不住的往外流,在她低頭拭淚時終是忍不住騰身而下,一躍坐在窗臺上,伸手挑起她下巴:“這個時辰了還不睡,坐在這裏讀書讀得流淚,你這樣的女人,我真是從沒見過。”

高懷逸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慢慢握住她的手,仔細看着她,發覺自己淚眼朦胧只能使勁眨眼,言語裏生怕自己認錯:“顧韶?”

——“是我。伏秀,你這淚為我流的嗎?”

高懷逸憋着哭腔忍得艱難,點頭後也說不出話來,怕再開口就在這人面前哭出聲了。聽不到顧韶的聲音,又擡頭看去,終于看清面前這雙眼眸,是柔情似水的模樣。

——“那以後都不要為我流淚了。我若再離開你,必會好生和你說。不哭了,我活着,我回來了。”

只能點頭,抵在她懷裏點頭,不知不覺就把人抱得很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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