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時進初冬,太子出征有月餘,從來只在紙上讀兵書的他指揮大軍過江寧打隋德和東川直指梓州,想打下梓州是想從心理上羞辱對手,他認為劉質一定會從牧寧州附近派大軍回援梓州。但是他想歸他想,他在牧寧州到梓州的必經之地潞州府留下了三分之一的人馬埋伏,結果還沒打下東川,就被突然出現在東川附近的葛重進部逼進玉壁城。玉壁城算得孤城一座,兩面環山一面臨水,那江水滔滔對岸是密林繁茂的原始樹林,再過一片無人之地,才算得外邦雲襄國的地界。

大琰與雲襄,稱不上素無往來,只是這些年大琰在兩國交往上限制得頗嚴,起碼臨時借兵絕無可能。

太子被圍玉壁城,消息傳回永安城,朝野震動,當夜太子妃就誕下麟兒,小世子不足月生産,後宮議論紛紛,都說是給他爹的消息給催出來的。

劉質不知出于何意,打下潞州後喊話葛重進以潞州換玉壁,這不劃算的買賣讓人摸不着頭腦,葛重進猜他約是想羞辱秦政,心裏想的約是你不是想羞辱我麽?看看如今是誰羞辱誰?此樁買賣他并未半點劃不來,自然同意。

自劉質部下圍城玉壁,便做出了要圍死他們的意圖,不攻不打,反而是肆意在城外喊話要把玉壁圍成死城,城內一亂,有人私下叛逃,有人拼死一戰,可這些人都沒能出玉壁。

東契這個國家,在書裏讀了那麽多次,沒見過真容,登昌河高山,隔着一片荒河險灘往郁瓊關看去,朦朦胧胧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昌河多戰事,城裏多說書人,一段一段說着忠烈護城的往事,也說着兩城百姓這些年來的生活,其間更有兩城才子佳人陰差陽錯的風花雪月。

這裏的夜真黑啊,除開城西角一處亮光爍爍,其餘都關門閉戶得早,國之邊境,多細作,入夜巡城官兵踩着整齊的步子在城內巡視,那聲音聽着都透顯着威嚴。白日裏說書人說了件事,說昌河城裏有門軍戶子弟,姓何名标,打小惹是生非放蕩不羁,直到那年東契打過來,他父親何知州随大軍戰死在郁瓊關,他随部守城門。那一戰異常慘烈,等有分部敵軍摸到城下,城內守将竟有被吓破膽者要開門投降,那人被何标一刀砍了腦袋。

随即,他站上城頭,號令守城将士,必要死守昌河城!裏面住的,是他們的鄰裏親故,若非他們戰死,城門絕不可破!這一誓言一守就是一個多月,郁瓊關将士根本無力回援城內,經過幾次攻城戰,敵軍已弄清昌河易守難攻,如今的意圖很明顯,等大軍徹底攻破郁瓊關彙合,再一舉攻破城池,如今他們只需圍城,耗死守軍即可,總有糧草耗盡的一天。

時值秋收,那新鮮未收割的稻谷在城郊任鐵蹄踐踏,城內糧草早先已被大軍帶走一大半,又一月過去,城內已有婦孺餓得不能行走,她們存下口糧給守将,只盼他們能守到援軍到來。那一夜,何标将僅有的碎米加樹皮讓人煮了分給所有守城将士,說,吃飽了,跟着他殺出去,能多殺一個就多殺一個,往南方給百姓破一個生門,讓他們逃生去。糧草已盡,再死守下去,只怕敵軍攻城之時他們再無力應戰,只能存着這最後一口力氣,用命給城內百姓鋪條路出來。

萬芳本可早些到的,可他在路上踟蹰良久,朝廷本可早些派他前來的,可朝裏的人要議事良久方顯策略穩重。這些良久加起來,就讓何标一部兩萬多人幾乎全部戰死,這些将士用命給城內九成百姓鋪了一條生路。等他們逃出去不過五天,萬芳就來了。

何标死時才十七歲,媒人給他說好了青梅竹馬的吳家小姐,尚未過門就起了戰事。未娶妻無子嗣,他堂兄在一片屍骸血海中翻找了三天三夜才找出那個血肉模糊幾乎認不出來的弟弟,臨死還把敵人壓在身下用短劍插入了敵人的脖子。

臨了,臨了啊,何家兩父子也只存于說書人的口中。顧韶本是不信,那時呂玠呂将軍是萬軍之首,他不會如此埋沒忠良,可她見了何标的未婚妻後信了,何其天真,幾十萬軍的統領,又是戰亂之時的事,若不是下級一級級往上報,他又從何得知。而跟着何标守城的将士們,幾乎都戰死,後來的事,是萬芳帳中謀士替昌河城已亡的主薄上書此次戰事祥情,對于何标,只說他擅殺武官,其餘未再有提及半字。

這些都是坐在花苑坊聽玉香所說。顧韶生來有傲氣,對于煙花柳巷女子雖說沒有鄙夷之情,但也絕無閑情與之攀聊,只是今日破例,在這裏坐了竟有兩個多時辰不自知。一壺清釀飲盡,顧韶嘆了一聲:“你又是為何落得這般地步?”

——“為他我不願屈從于族裏長輩嫁他人,最終被趕出家門,我也不願離開昌河,這是他用命守住的地方,我要留在這裏陪他。他站在城牆上振臂高呼要死守昌河的模樣如今還存活在我腦袋裏,無論旁人與後世如今說他,他都是我的英雄,永遠都是,就算全昌河都忘了他的恩情,我記得就行,起碼我得記着,你說對吧?”

說起何标,玉香一臉驕傲。顧韶遞給她一杯酒,說對,有你記着他,昌河就沒忘了他。

玉香轉眸又是一副歡場女子的模樣,坐上顧韶的腿挑起她下巴:“你一女子,何苦扮了這般模樣來尋歡作樂,世間少不了有與你相同性情的女子,你尋個有情有意的,再去享受那魚水之歡可比你來這快活多了。不過伺候你總比那些醉得發臭的男人強,是你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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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韶一口酒梗在喉嚨憋得滿臉通紅,着實沒料到還有這一出。

兩國雖已停戰,且結姻親,但邊境互防只增不減,互相只認商旅通行,如東契人來大琰,也只能是商旅,而他們最愛流連忘返之地,當數這脂粉地。昌河自古為邊境商驿大地,無戰事時,不僅東契,布蘭與黑尼亞這些兩邊不遠的小邦國都會前來通商。如今這裏,白日裏市場甚是繁榮,夜了,就是城西角這處脂粉地歡聲笑語不斷。

此次來昌河,為求證一事,此事起疑的源頭說來話長。摸着懷裏的玉佩,想起臨走前高懷逸那聲低低的我等你回,心頭莫名的暖。

玉香橫卧床邊媚眼如絲瞧着她,瞧她負手站在窗邊一臉憂國憂民的模樣,噗嗤笑出聲來:“莫作那樣子,女人家就該找個知冷知熱的人過日子,這天下如何又與你何幹?你還能扭轉乾坤不成?你臉上戴個半邊面具更惹人矚目,拿下來讓我瞧瞧你究竟什麽樣。”

思慮片刻,顧韶踱步到她跟前,目光灼灼:“明知無力扭轉乾坤,你這些年的堅持又是為何,真為他掙來英雄冢上一個名字,掙來史冊上輕輕一筆,他也無後人來享這祖蔭。”

——“他沒後人他就不該得個應得的英雄名嗎!你個畜生!”

尖銳的一聲伴随着枕頭砸向顧韶,受了這一擊,顧韶哈哈大笑:“看,你有心中有所堅持,我亦如此。好了,你睡吧,我出去轉一圈。”

轉眼玉香就站她面前,攏着衣服嗔她:“那可不成,你給足了銀子,不時時陪着你坊裏的媽媽恨不死我,再者,我在身邊替你遮着點不好?”走吧,說罷去挽顧韶的手,顧韶本能的把手縮到背後,她似是全然不在乎一般,笑着先往前走了。

坊裏的姑娘玉香算得年歲大了,那十五六歲嫩芽初綻的小娘子們拿巾帕遮着嘴吃吃的笑,笑聲中竊帶兩句不屑,終是有人膽子大,大聲說出來:“玉香姐,老天爺終是不負有心人,你等了這些年的少年郎如今可算是找你來了。”她一說完,幾桌酒客摟着身旁的姑娘笑得肆意,顧韶沒帶面具的半邊臉,确實俊秀,開年身子又往上蹿了蹿,如今越發颀長,這時一身錦衣男袍站那說玉樹臨風并不為過。

聽着這些不懷好意的笑,顧韶伸手摟了玉香的腰,一臉玩世不恭的笑:“我呀,就好這口,姐姐多好,經驗足還熟透了,你們嫩的雛兒嫩得輕掐出水,可熟的果子,輕咬一口也是甘甜多汁的滋味。”這幾句歡場老手的話一出,大家越發笑得開懷,只是沒了先前對陌生人的戒備,這不,已有舉杯要邀這少年歡場客喝一杯了。

玉香側目對這人瞧了瞧,摟她的手都是半握成拳只輕輕抵在她衣服上,嘴裏卻說着這調調,這人可真有意思。既然客官有心做戲,她亦逢場作戲人。手指輕繞上顧韶的頸間,一吻輕輕落在腮邊:“說得好,姐姐賞你的。”幾個小丫頭被這幕激得又恨又氣笑,可轉眼又不氣了,少年郎雖是好長相好身段,可好銀子未必足,她們在這裏,不圖銀子難不成真圖風流才氣?如今有幾人這傻了。今晚來這的客商可多,她們得費心力伺候着。

顧韶在樓下和人周旋,樓上有人看足了戲才問身旁的人:“可知那人底細?”他侍從回不知,似是怕主人發怒,頓了頓又說:“看他那樣,怕是哪家公子無事跑昌河來玩耍罷了。”一身白衣錦袍的人雖也梳着男子發髻着男袍,但那凝脂般的肌膚和纖細發白的手說是書生怕也沒人信,更何況一開口那柔調婉轉的女聲甚是明顯,說她是富家女兒都不準,如此模樣氣勢,家勢必是貴氣逼人。她聽侍從回話後輕哼了一聲:“來昌河之人,要麽圖財為要麽謀權,好好一個後生,無事跑來此地游玩,跟我了兩年,這話你也說的出口。”

語調雖柔,話裏的威嚴卻不容小觑,那侍從連忙跪下:“主人所言極是,屬下愚鈍。請主人責罰。”這話似是真惹得她怒了,手裏的折扇放在那人頸間:“你三爺教會你們的那套以退為進別在我這裏耍,我最惡人在我面前耍小聰明。吩咐下去,那人今晚一言一行,皆要記着,明日報我。”

閑聊一個時辰,顧韶自覺酒量快到盡頭,對玉香眨巴眼,對方明了的撲她懷裏嬌笑:“死鬼還喝,今晚還要不要困覺了。”在衆人又一陣哄笑時,顧韶挑了她下巴:“要困覺,這麽美的美人,自然不能辜負了你。”這話說得醉眼迷離,玉香竟一時紅了臉。

作者有話要說:

好久不見

多多支持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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