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烏骓到永安時,永安一場大雪落得天地寂靜。他照顧韶吩咐,沒有去高府,而是在高懷志從宮裏回府的道上等着,等他馬車路過,往窗簾裏扔了顆紙包的栗子,紙上面寫着:高府小姐,昌河的糖人沒有永安的好吃。
一看昌河兩字,高懷志就明白确是給他姐的信,可這話是什麽意思他也确實不懂。到府上思慮良久才去敲他家姊房門:“姐姐,崇遠有事相商。”得到允許後推門而入,見她姐姐果然是在讀書,上前踱了兩步:“姐姐并不憂心宮中之變了嗎?”高懷逸喝了口茶才回:“憂又如何,我有力能改之?”他亮出手裏的信紙,在姐姐伸手要拿之際又收回:“昌河那邊,到底發生何事了?又是何人在那邊布局?姐姐,你不能瞞我了。”
高懷逸只看到這行字就覺得頭暈目眩,等了這些天,終是盼來只字片語松了她弦,太這緊繃後猛然松懈,真有些暈。懷志說要知道事情始末,可連她也不知道顧韶要怎麽做才能救出太子,又或者,此行只是白跑了一趟。多說無益,還是要往大相國寺走一趟才知道,而她,也急切的想去見那個人,太想見到了。
兩人要出門時遇着母親,問他們怎麽這麽大雪天出門,高懷志只得說:“小世子病了,太子妃托我帶話給姐姐,讓她幫着去相國寺求平安符。母親也知道如今宮中形勢,太子宮的人都受制動彈不得,怕遭人話柄。這大雪的天,我陪着姐姐安心些。”
高夫人念了聲阿彌陀佛,哪見過天家的人如此可憐,往常皇室有人病了,必是招法師進宮弘頌梵音幾天幾夜,如今…太子妃只因是賀蘭的姓氏,連得自個兒子也受累,真是可憐。
大相國寺還是人來人往,高懷逸往裏走時經過賣糖人的攤,只見一個男子拿着糖人,很突兀,他既沒帶小孩也沒帶夫人,一個大男人吃這個?兩人一對眼,烏骓就知道這只能是高府小姐,于是随着進去,等到高懷逸去往大師禪室,他便趕緊快步上前,将信遞出:“高家小姐請收好,我家先生說了,拿這些信去辦事的人定要是牢靠之人,否則她命要賠給劉質。話已帶到,告辭。”
高懷逸也沒轉身相追,只是欸了一聲,聽對方停步,這才問:“她有沒有,受傷?”
——“先生身體未曾受傷,謝過小姐關懷。”
等身後沒有腳步聲了,高懷逸這才轉身看去,仿佛那行腳印消失的盡頭會出現她想念的人。
兩人提了包經書回府,大師開過光讓太子妃抄經祛邪。高夫人連連說大師真是慈悲為懷。
顧韶找到劉質處時,已是正月十五這天。劉質聽報說故人相尋,派人迎了進來,一見是顧韶,他臉上掠過一絲似笑非笑的笑。把顧韶晾在一旁,等和部下喝好了,這才對對顧韶招招手,等她走到中間,大聲對餘人說:“衆位請看,這位就是我曾冒險進入永安要請的先生,當初是怎麽請也不來,如今倒是自個走進來了。你們猜,先生前來為何啊?”
衆人皆笑,笑得人群裏的趙熙發抖,他認為顧韶此時前來,無疑于送死。先前不從,如今突然造訪,當然會被認為細作亦或朝廷的走狗。他剛要出聲,顧韶先一步說:“劉将軍雄才大略,在下自然不敢以雕蟲小技之能來侍奉将軍,此次貿然前來,自然是有要事,不知将軍可否借一步說話?”
劉質手下皆瞪着她,似是她敢造次就生撕了她一般。劉質揮了揮手:“她一介書生,就算會三兩招,還敵得過我這沙場拼殺的人?若真如此,那也是我活該。請吧,先生。”
顧韶幾乎是開門見山将劉質震得麻木呆滞,随即又抽出刀指向她:“那你今天來,是來送死的?”顧韶凝視着他的刀尖搖頭:“受人所托,救人一命。你命人撤回玉壁城的霍諄,這封信就還給你。你與誰謀什麽,在下并不感興趣。”劉質哈哈一笑:“先生也不過如此,你難道忘了,我殺了你,這封信照樣是我的。”顧韶嗯了一聲:“确實如此,可東契回信,你就不想要了嗎?”劉質笑得更放肆了:“只有回信,你奈我何,我軍帳中若有一人以一封東契人污我的信就叛變,那我怎會有今天,先生想過嗎?”
這事顧韶确實想過,劉質有今天,正因他對兄弟有情有義,單以東契人的一封信,自然是沒人信,可他與東契來往了那些書信,且所說之事都已證實,招安是以此為底氣才敢招安。她這正反都是假,自然是往下編:“東契人回信的內容,可不是給你部下聽的,是給你聽的。信我燒掉了,可內容,只有我知道,裏面所說之事萬分緊急,你若近日內不照做,怕是會自毀長城。我知道你們之間的信物不止這一件,應是你身上還有一件,不如你此時再派人去昌河問問,看是否來得及?”說完顧韶從懷裏摸出碎玉佩扔在地上。
劉質突然想到這事太過蹊跷,刀尖抵上她的胸口:“你又是如何得知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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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韶略後退些,看到衣裳上已染了紅,忽的笑了:“将軍想想,仔細想想,是否怎麽也想不到如此機密之事究竟是何人透出了風聲讓我這山野之人都知曉了?那你怎麽不想想,如今你要的是誰的命,而他的夫人,又是誰。”
這…真是一聲驚雷,可劉質轉瞬又回過神來:“我不信。”
——“将軍是不信她會救太子一命還是不信她知道你與東契密謀之事?那将軍是否要賭一把?和一個剛生了孩子的女人賭一把!她現在只要她的夫君,可她夫君若是死了,那她要什麽,誰都不知道。”
顧韶捂着胸口讓血滲出來得慢些,這時候她已做完應做的,後面的事,聽天命吧。終于,劉質點了點頭:“只是放了秦政這麽簡單?我撤兵玉壁,可他帶着殘兵敗将一路從玉壁回永安的路上若是出了什麽岔子,那位也要算在我頭上嗎?”顧韶搖頭,咳了一聲:“她已算叛子,後續的事,她已出局。我也只受人之托救太子出玉壁,怎麽從玉壁回永安,是否能回永安,那是他們的事,是他的命。”
劉質冷笑一聲,甩給她一瓶金瘡藥:“先生果然是謀事之人,只是如此反複于兩面之間,不怕最後會落個屍骨無存?”顧韶将藥粉灑在衣服外面用後捂住,疼得一顫,忍了忍才回:“讓趙熙和傳令官一起去,別怪我不信你。”劉質呼了人進來,讓他們好生看好人,而後派人連夜趕往玉壁傳令,燒了那封信後,他不禁自言自語:“若兩天後你說不出個所以然,我也只能忍痛斬了你。”
從延福宮出來,高懷逸才發覺自個手一直在抖,她竟真的趁皇帝來延福宮,尋了機會說要密奏,而皇帝思索片刻也屏退左右聽了她所奏之言,聽完後拿着那些信掂量一會,當着她的面命公公宣石彬和魏王凝和殿觐見。出宮時,貴妃和賢王都看着她,但沒問話,她心頭長嘆一聲,真的有千言萬語,但不知從何說起,也不知說與誰聽。環看這大內宮殿,四周仿佛空無一人,一時眼淚竟滴了下來。
算着趙熙應是到了玉壁,霍諄應是在撤往東川的路上,而劉質牧寧州之上的部下,應是皆已被招安。霍諄是絕不會被招安的一人,因他應是東契人,否則作何解釋梓州出來的劉質異軍突起,他是有些本事,但以他排兵布陣的本事,若無人相助,戰場上絕無可能如此順當,正是如此他當初才求賢若渴。霍諄對劉質應是骨子裏瞧不起,當着他面調戲烏裕鳴就是例子,本就是相互牽制的棋子,哪有可能真惺惺相惜,就算劉質賞識他戰場上的本事,也容不了他功高震主甚至于把自個當傀儡。兩人之間生龃龉是從他們謀這個局開始就注定的事,如今,劉質讓霍諄守玉壁,明面上看是器重,大琰太子的命就讓他捏在手裏,而正是因為知道賀蘭幼靖的存在,才讓霍諄守,哪天殺了秦政,也是東契人殺的,與他無關。
牧寧州也落雪了,窗外有沙沙的聲響,轉而又是雜亂的腳步聲,刀劍相抵的锵锵聲。血濺在雪地上應是滋的一聲就涼了,一腔熱血,就那麽涼了。
盤坐在塌上,顧韶聽見有人推門而入,劉質拖着帶血的刀進來,沖她笑了一聲:“先生要告訴我的,就是我已被你算計得滿盤皆輸,可我還是不懂,你是漏算了你自己,還是真打算陪我一起死?”顧韶看着他,心生些許憐憫:“在下也有一事不明,不知當初将軍應下東契,日後若真登九五之位,欲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天下人?天下人有幾人是睜着眼睛活着,不過一群低頭吃草的羊,牧羊人把它們往哪裏趕,它們就往哪裏去,只要水草豐茂,連哼也不會哼一聲。我要交代什麽?我只要保證他們吃飽穿暖就行了!至于東契,你認為我真謀得了天下還容得下他們?先生,果然年輕,凡思之事皆想着天下人,也未免太過天真。”
原來如此。
兩人一直對看着,劉質抹了一把手上的血,把刀略擡起來些:“不怕死?”顧韶搖頭:“怕死,可應下這事,就知九死一生,争天下之勢,總要有人先死,譬如你,也譬如我。你說我還年輕,或許,那年輕人就說句掏心的狂妄直言,若你不是與東契勾結,三軍之中,我最願尊你為主。”
劉質哈哈大笑,笑到最後又搖頭:“都這時候了,你還在算計我!你以為以你這話我就能放了你?放了你你又能走出這修羅戰場?不如我們去地下再做主仆!今日,我也未必全敗!我不殺你,可你也活不了,你來時,吃的膳食就下了毒,聽天由命吧先生。”他欲轉身,聽到顧韶聲音清脆:“你不是那樣的人。戰場上戰死死得其所,你出去,多長個心眼小心東契細作混在人群裏,如今最想要你命的,是他們。”話音剛落,一支飛箭從半開的窗戶中直射進劉質的脖子,一抹血濺上了顧韶的臉頰和她欲伸手去接箭的手掌。劉質臨死向她伸出手去,似是在忏悔般說:“我負了…先生…”
顧韶心中一凜,臉色煞白,錯愕的看向自己的手,又望向窗外,那射暗箭之人已被趕來的烏骓一刀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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