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烏骓帶着人将顧韶從刀光劍影中搶出,直奔到江寧才停下。他帶的全是水族人,顧韶自然知道在江寧能見着誰。

在江寧安歇兩日,顧韶臉上始終不見笑,烏裕鳴無奈認輸:“我不訓你,也不問你,見你好好的,我也就無所求了。”顧韶猛然想起昌河玉香來,趕緊向烏裕鳴賠笑:“姐姐,我只是太疲乏了,這兩天也緩過來。你過來必是已曉得昌河的事,花苑坊那位姑娘,可安好?”

這房子臨運河,推開窗就能見船行水中,如今水裏結了冰又化開,未化的冰上堆了白雪,鳥會偶爾落在上面覓食,這仿若畫中世界的對岸就是煙火人間,叫賣聲嬉鬧聲混成一團,那蒸馍馍炒糖栗的袅袅熱氣把寒冬中的冷清融得無聲無息。

烏裕鳴看了一會嘆一聲:“遲一步,被他們綁了人,打得厲害,搶出來救了幾日,命續上了,可容貌毀了,腿也落殘疾。還是不願離開昌河,置了家安頓好了,你安心吧。”

顧韶對着她作一大揖。

不吃她這套,烏裕鳴轉眼又對窗外望着:“我可有猜錯你心思,在江寧,候着你将來的榮華富貴來接你。”自然明白她是在指太子必會往江寧而來,因曾岳在此,且從玉壁來江寧路程最短,到了江寧,才算安生。喝口茶卻否了她這話:“我讓趙夫子帶話給太子,不能走江寧,你我都能想到的,葛重進會想不到?至于太子能否聽勸,我沒有把握,從玉壁出來,他勢必如驚弓之鳥,只想快些飛回自個的窩裏。”

——“你這一石三鳥,滅了劉質,朝廷招安的劉質部別無選擇,只能與葛重進拼個你死我活,看情勢,葛重進是無勝算了,朝廷的朝局又穩了,可這一切,與你又有何好處?莫非,你還真想入大琰朝局?韶兒,近來我多夢,夢裏看不清人的模樣,可我總覺得那是你,你孤獨一人,站在大雨裏哭泣,你腳下的雨水是帶着腥味的紅色,那是血。”

已說得落淚,烏裕鳴握住前來給她拭淚的手:“跟我回昆吾可好?”顧韶擁她入懷,未回話。這是一條不歸路,她原本就該在那場大火中死去,是北麓顧氏一族冤魂不散撐着她的命讓她複仇,或許最終是萬劫不複或屍骨無存,這是她父親和劉質給她下的谶語,也別無選擇。

清早烏裕鳴醒來,洗漱完畢沒尋着人,急的欲下樓,聽見窗戶被石子敲響,推門看去,一時不知該欣喜還是如何,顧韶,從未如此用心待她。樓下用雪堆了座小城,看城中那高聳的城堡就知道是昆吾,城堡旁有馬駒,馬駒上有英姿飒爽的女子,那是她。奔下去繞着雪城看了一圈,一時沒忍住拍了一下顧韶的手背:“傻子一樣,這麽冷做這些幹什麽。”顧韶搓了下手嘿嘿一笑:“昆吾從不下雪,但姐姐素來喜歡用沙塑城,想來這雪城,姐姐也是喜歡的。”

一天烏裕鳴就盯着下邊那雪城,有頑劣孩童前來想在旁添些什麽,她就趕人:“去去去,這是我的,你們去別的地方堆。”惹得那幫小童沖她扮鬼臉笑她不知羞,這麽大了還跟小孩一般,可那雪城堆得太好,他們想仿,總忍不住前來。這一天就這麽和小童的吵鬧中過去了。

傍晚烏骓去打酒食,顧韶把畫好的畫給烏裕鳴:“難得你有這閑的時候,這幅拙作獻醜了,沒畫出姐姐貌美的萬分之一。姐姐慢慢瞧瞧,我總覺喉嚨略幹,去藥鋪抓點藥就回。”烏裕鳴總覺着這兩天顧韶有些不同往日,可這般哄她,她當然打心底裏高興,正要起身一起,顧韶給攔了:“藥鋪就在那不遠處,我快去快回。”她也不依:“底下的人去抓就好,做什麽要你自個去。”顧韶雙手按在她肩上,眼睛濕潤又明亮,盯着她看,好一會才輕聲說:“悶了一天我走動走動,姐姐稍等一會我就回。”烏裕鳴被她看得不知如何是好,這才嗯了一聲允了。

邁進藥鋪之前,顧韶無奈的唉了一聲,突然有人伸手抓住她,她才想動手,認出是顧仲犀,頓時覺得委屈,随他走到一旁,輕聲喚了聲父親:“我大約是中毒了,怪我太自負,人性又豈是能算死的。”顧仲犀驚的握住她脈,聽了一會搖頭:“确實脈象紊亂,韶兒,怎麽如此?”顧韶欲言又止,想來可笑,中毒驚訝嗎,她可是在修羅場裏走了一遭回來,父親,就從未擔心過她真的會死嗎。

晚間顧仲犀和烏裕鳴大吵一架,真是吵得天翻地覆,烏裕鳴僭越輩分來争此事,只能說太在乎。顧韶一人坐在窗邊看着遠處的喧鬧,莫名的想念永安。

顧仲犀說,人活在世,總有他該做的事,否則活着與死去沒有分別,有的人每日吃飯睡覺耕作等待糧谷滿倉就是他的人生,而顧韶,生來就注定要去算計世間每一縷風每一滴雨水每一顆人心直至大仇得報,就這是她的人生。烏裕鳴說,這人瘋魔了,祈求的看着顧韶:“他沒有心了,你跟姐姐回昆吾,這是姐姐最後一次對你說這句話,你跟我回去,從此山高水闊任你逍遙此生,你不是說過嗎,你此生所願,是游遍世間山水,寫遍世間傳奇。”

這個年真是過得人心力交瘁,不單皇城,永安城內百姓也過得不安生,朝廷禁放爆竹禁喜慶之音。直至正月廿九太子回到永安,所有人都松了口氣。正月最後一天,朝廷下令讓永安把這天當十五過。全城都燃放起了爆竹,各家各戶在出門相互道賀新年好。時近傍晚,整個永安幾乎都被燈籠照亮,舞獅的擡神佛游街的隊伍串行在人群中向人群吐灑着福紙符,耍猴戲的玩雜耍的逗着人們開心。永安府尹坐轎巡街,後邊有小吏向端着托盤的商戶派錢,俗稱買市,這是好久不見的景象,約是太子回宮,天家高興,特想起此事。猜燈謎的地兒更是熱鬧,自命不凡的風流才子們鬥得好不精彩。虹梁橋這片一時人聲鼎沸,熱鬧至極。

顧韶一身素襖雪披,挽梳一頭流雲髻,提着自個編織的魚形燈籠輕慢的逛着街市,因左半邊臉見了人,那些欲在此夜尋良人的少年公子倒是不沾她的邊。在河燈攤上買了盞燈,緩緩向虹梁橋下走去,那裏放河燈的人不少,她借了火點燃燈芯,緩緩将燈推入河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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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為何人燃起這盞燈?”

眼前劃來一盞河燈,帶着輕輕柔柔的話語,似是怕吓了她。顧韶轉頭,撞見滿眼溫柔,高懷逸這樣瞧着她,讓她心裏猛的聽到了一聲琵琶掃過。兩人眼睛都有些濕潤了,她才低頭:“戰死的人那麽多,願這山河多些安寧吧。”她起身伸手扶高懷逸起來時,手上綁的布一眼被瞧見,高懷逸有些急的握住她的手:“受傷了?還傷了哪裏?”

幸得今日出門沒着男裝,這片人海,只誰一眼瞧見高府小姐如此失态,明日永安城內又多了份談資。

見她一直瞧着,顧韶看看自己的手,對她笑:“不礙事,刮破些皮,過兩日就好了。今日宮裏大宴,高府就剩女眷了?按理說,你也應在被邀之列。”确實,宮裏的旨意是讓她同行,臨了托病沒去。兩人緩緩走在這燈海裏,這裏的一切讓人覺得之前的戰場似是不存在,繁華盛世,一直如此。高懷逸覺得顧韶此次回來有此不同了,明明走時還是少年氣盛,如今歸來,說不好哪裏不對,就是…不對。伸手接了她的燈籠,猜了一猜:“手是做燈籠時刮破的?”

果然聰明,顧韶笑着點頭。兩人走到處食攤,顧韶指着炒栗子,要了一包,然後對高懷逸看着,高懷逸不懂她看什麽,直到老板啊了一聲:“兩位姑娘…誰把錢銀給…”高懷逸恍然大悟,可摸了腰間,并未帶錢,轉頭欲喚府衛過來,顧韶攔了她把錢給了:“本想就此兩清,看來,天注定讓你又欠我一筆。”

救回大琰太子,逐步平息大琰國土上的戰事,就值…一包炒栗?

顧韶嘆了一聲,傾身于她耳畔低語:“太子沒聽趙熙的話,硬是從江寧回,白白葬送幾萬人性命給他鋪路。他斥責趙熙亂臣賊子之心不假,可這心思終究是為他自己的慌不擇路欲蓋彌彰。縱觀史書,這場仗,可謂打得前無古人的可笑。你求我的事,我做到了,一包炒栗的報酬你給不起,那你就去找他要另一份報酬,讓他給昌河何标,正名。咱們就兩清了。我還得替人對你說聲,多謝。”

顧韶已往前走,她愣神一會才回神欸了一聲,千言萬語想說,并不是來這樣匆匆一面就分別的。顧韶應聲回頭,對她手上的燈籠看看:“送你了,算新年賀禮。”

太子回宮,皇後抱着他大哭一場,說前朝那些狼子野心的人,可差點就把她們祖孫三個給逼上絕路,皇上也已起了換太子之心,大臣們是做的兩手打算,一是等他戰死沙場,名正言順換太子,二是若他回來,正好太子妃的帳找着主算了。秦政聽得咬牙切齒,見賀蘭氏在一旁垂淚,又想起劉質确是外通東契差點害他命喪玉壁之人,不由得心生煩意,連奶娘抱來的小世子也只瞧了一眼:“我乏了,母後,此事兒臣自會找人商議出對策,不必太過憂心。賀蘭,你聽好本宮的話,婦道人家少摻和政事,尤其是此事,你不得多言半語。記住了。”

田公公送走禦醫,幾欲垂淚:“殿下,您身上的傷可太作孽了,皇上就是不念功績,也得念念你這一身傷啊。”秦政抓着一旁的杯子猛的摔過去:“不許哭嚎!本宮最煩哭哭啼啼之人,成何體統!高府的客到了嗎?”田公公趕緊把沒流下的眼淚收回去,連連欸着:“高府小姐到了,在前廳侯着。”

聽高懷逸将顧韶的話轉述完,秦政坐那想了一會才說:“她就只要這個?”見高懷逸點頭,他不免冷笑:“她是在怪我從江寧回?可戰場上的事,哪有保全一說,随時都有萬一,我當時,确實不全信她。不過此人也太心高氣傲,本宮是太子,做本宮門卿,真就那麽為難?”高懷逸不說話,一直沉默,秦政也心煩,喚來田公公讓他派人去昌河查證,若何标的事确實屬實,立即就地封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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