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天氣似是回暖些了,有鳥落在圓窗梁上,高懷逸雖不說話,心裏卻思緒翻湧,那日顧韶的話裏帶着輕蔑,就差問一句她是否後悔。能後悔嗎?不能。這條路,是她必走的路,她謀的事,心也從未動搖過。從來都只是天家人一己私欲的鬥争,所有人都只是這鬥争中的棋子,誰否認這點,就是冠冕堂皇的騙自個,她從未騙過自個。

延福宮請她過去,到了見着了爺爺,懷志也在,她跪在貴妃和賢王面前,聽憑發落。貴妃一臉淡漠的瞧着她,賢王卻起了身,上前扶起她:“伏秀姐姐立了大功,父皇贊賞有加,我也覺得姐姐巾帼英雄,于萬分危難中救出太子哥哥,實在讓人佩服。”

貴妃還是不語,只是讓賢王先行下去。一旁的高恪輕咳一聲:“婦道人家別太目光短視,伏秀此次救太子,于我們來說,不但無過還有功。太子親征,本意是樹立軍威,為太子之名加固,可他剛愎自用,自視甚高,導致如今成了天下笑柄,此事有損皇家威嚴,你們認為,皇上不會管嗎。若依先前之計,賢王要背個兄弟阋牆的名聲,如今皇上對太子不滿而褫奪太子之名,豈不更好。”

顧仲犀來時,帶回一名老者和滿滿一箱藥材,這會老者給顧韶把脈,神色凝重。收了巾帕疊好,他嗯了一聲:“女公子确實中毒,此毒雖不常見,但施毒之人似是心存不忍,并未下重手。我暫時無解,留下些藥先壓制毒性,下回再見之時,我會帶解藥相見。”

送走大夫,顧仲犀讓随他來的人端上酒食:“酒你不能沾了,多吃些菜。若不出意外,皇帝褫奪秦政太子封號就是這些天的事,你調養好身子,日後入了他府門,需得提起十二分精神才是。”見她還是不言語,顧仲犀笑得慈愛:“知道你心中怨爹,怨也得吃飯啊。韶兒,你身處險境時,爹爹不是無動于衷,爹的心…”顧韶拿起筷子吃了一口又放下:“秦政不是太子後難道不是緊接着就是秦曙為太子?難不成那個病弱的大皇子或者他的胞弟燕王還能出來與之相争?”

——“當初喬妃誕下大皇子時當今皇帝還未登基,在齊魏楚漢四王勢力的環伺下,他們也算相扶相持走來的夫妻。可惜大皇子生來體弱多病,且似是有些癡愚,雖喬妃家勢不弱,但皇帝登基後滿朝文武未有一人提議将他立為太子,喬妃自然不能母憑子貴。太子出生後第二年秦政就出生了,他母妃袁妃是當時有名的美人,當時家勢也不弱,她祖父袁稠曾深得先皇器重,臨死給她拼了個皇後之位。只可惜從她坐上鳳位,袁家反倒開始衰敗,個中緣由,你也清楚了。或許皇帝還有些念舊情,喬妃後來又誕下燕王,只是從燕王成年喬妃就求皇帝将他外放到封地,看看如今朝裏站着的那幾位老王爺,哪個是去了封地的,喬妃如此狠心,約就是看透了,因為那時皇帝已移情于高妃,那種寵幸更甚于當年的皇後。燕王能不能争,就看中書院的中書侍郎喬弘恭想不想出這口氣了。”

顧韶剛想接話,一股熱氣直沖喉間,才張口,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高懷逸好不容易得空過來時,見着了羅元宇,兩人都一愣,羅元宇還是不太放得開,勉強沖她笑笑:“你也來了。”高懷逸上下打量他一番,這才說:“此次出戰受苦了。”這話在羅元宇聽來就是諷刺,使勁擰幹了手上的巾帕,又換了盆熱水往上走:“你想笑便大方的笑,這事也不是你一人在笑。只是到了顧韶跟前別提這話頭了,她病了,讓她安心歇歇。”

她心中一緊,連忙擠過羅元宇走了上去,到床榻邊見顧韶散開發絲一臉蒼白的躺那,心裏顫了一顫,頓時覺出疼來。

顧韶見羅元宇端着水一直站那,唉了一聲:“也就是失言十五晚上沒宴你,不用這麽直直盯着,等我好了,酒随你喝,肉随你吃。”羅元宇聽這話真是萬般思緒齊上頭,一時竟有點想哭,轉身抹了下眼睛:“有人來看你我也放心,我先走了,晚些時候再來。”

——“怎麽了?”

高懷逸才發覺自己一開口竟帶着些話顫腔,連忙穩了穩,想伸手去握顧韶的手,那人卻躲開了。顧韶不愛這樣弄得悲傷,指了指自己胸口:“被劃了一刀,傷得不重,快好了。”高懷逸停在她胸前的手慢慢沉下去,不顧顧韶用力的握住她手腕阻攔,她就是要看,顧韶也懂了她的決心,松開手随她去。她手指順着衣襟處往下滑,慢慢勾開衣襟,看到一條結了痂的黑痕赫然出現在眼前,手指穩了好一會才輕輕落在那條傷口上,往下輕滑着丈量。顧韶覺得這感覺甚是怪異,一把拉開她的手攏緊衣襟:“你今天來,可是有事?”

沒回她這話,高懷逸只是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着她,顧韶也受不了這目光,撇開頭去:“我始終是女子,從永安到昌河又到牧寧州再回來,奔襲數千裏地來回,确實累了。你如果只是來看看我,那就回吧,我想睡了。”

這生疏感讓高懷逸覺得異常難過,可還沒說出話來,一群人突然沖進來,蒙着面拿着刀,指着她們。顧韶瞬間翻身起來擋在她面前,神情緊張的想了一下,屋外應是有人,沒聽見打鬥聲這些人怎麽進來的?正想着,領頭的那人拿刀在她們眼前晃了一晃:“趕緊把衣裳穿好!”

嗯?嗯。

高懷逸頭一回服侍人穿衣,手法有點亂,顧韶攔住她自個穿好衣裳整理好,然後對這群人看着:“你們…是來綁我還是綁她的?要是綁她,就不要連累我,要是綁我,就不要連累她。”高懷逸瞬間回頭瞪着她,這人真是…故意在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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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一對眼,領頭的有點結巴:“管…管那麽多!一起走!快走!”

待出來才看見高府的人已經被放倒了,但沒見其他人躺這,顧韶心裏有數了,被推搡着上馬車也沒反抗。她們一走,烏骓就急了,對一旁的顧仲犀看去:“怎麽辦?”顧仲犀笑了一聲:“不礙事,他們不是東契人,你帶一個人跟着就行,記得把韶兒的藥帶上。”

馬車上她們都被蒙了眼,顧韶還是想争取争取,探頭往外喊道:“這位爺,我要是有什麽得罪你們的地方我随你們去,只是別拉上她,她…”腿上一疼,是高懷逸在掐她,她給氣得,貼在她耳旁說:“你要是真被綁走了名聲可就遭了,誰家正經公子敢娶個被綁匪綁過的小姐,你家勢再大也沒用。等會聽我的,我找機會拖住這幫人,你趕緊跑。”高懷逸沒回她,只是摸着她的手給握住了。

馬車跑得又急又慌張,到了城郭外更是颠簸得不行,顧韶掙開了綁手的繩子,扯下蒙眼布,趕緊把高懷逸也給解開。透過窗簾她看到這是片樹林,路上石塊不平,想了想摟高懷逸進懷裏:“抱緊我。”說完護着她沖出馬車,一下滾到了旁邊的坡上。等黑衣人追過來,她已經背着高懷逸跑了一截路,逐漸氣喘時說:“我受傷了背着你跑不了多遠,他們人多勢衆,我拖着他們,以你的腳程,跑不跑的掉就看你命了,怎麽樣,跑不跑?”

怎麽聽出這話裏帶着一絲…戲谑?

被放下來剛要回話,顧韶一把把她攬到背後雙手接了來人一刀,一腳将人踹倒後拉住她:“傻不傻你都不跑,快跑啊!”

顧韶回頭看了一眼,黑衣人後面還跟着人,她熟悉的人,看着面前的陡坡,她突然對高懷逸笑了一聲:“看來你是不想跑,那就跟我走吧。”說完抱着她直直往陡坡下沖去,不過小半程就慣性摔倒在地往下滾去,只是這一片草地長得柔軟,她死死把高懷逸護在懷裏,最終到底時,人壓在她身上,她真覺出有點筋疲力盡。

背着高懷逸翻了一座山又渡河,還在繼續往前走,也不喊累,似是從坡上滾下來傷就好了,這時候精神抖擻。

天完全黑透時,兩人摸進了個村子,顧韶放下她,找着面牆靠着坐下,喘得不行。高懷逸怕她傷口裂開,這時擔心的去扯她衣襟,她沒好氣的拂開:“別動不動扯人衣服,成何體統。”高懷逸真是沒好氣,拍了她一下:“傷口疼不疼?”顧韶似是心情很好的就是要和她鬥:“疼你也治不好。”

門吱呀一聲打開,有個大娘從門裏探出頭來,看到是兩個姑娘,這才放心出來:“天這麽晚了,是遇到什麽難事了嗎?”

聽說是和家人走散了,大娘頗為同情,給她們煮了粥端過來:“怎麽就走散了呢?”顧韶一看這粥,又看看高懷逸,待大娘給她拿鹹菜去時趕緊小聲說:“盡量吃完,裏面可能有谷殼,你小心挑出來。”等大娘回來,她又笑着回:“主家來這方走親戚,路上馬車壞了,我與我家小姐走得慢,這就走散了。不過主家應是很快能尋來,大娘收留我們,到時候食宿錢我們肯定給足。”

大娘笑着欸了一聲:“出門在外誰沒個難處,你們不嫌棄就住下吧,我這一個人,來個伴說說話也好。”風一吹那豆丁大的光仿佛就要滅,大娘趕緊用手護了護,顧韶這才環顧四周,真是家徒四壁啊,心裏嘆了一聲:“大娘怎就一個人,家裏人呢?”

——“我和孩子爹成親那會,公公婆婆一起住,家裏交不起租,孩子爹就幹脆不種田了随馬隊跑商想多賺些錢,可不出幾年就出事客死異鄉。孩子好不容易長大,又征兵打仗,都好些年沒回了,也不知能不能回。我就天天盼啊望啊的,将将你們在屋外說話,我還以為是孩子帶媳婦孩子回來了。老婆子我常常做這樣的夢,你們可不要笑。”

晚來高懷逸睡不着,聽着身邊勻稱的呼吸,唉了一聲:“你倒是心大,這也能睡。”顧韶随即就笑了:“我就知道你睡不着,想着自己名聲怎麽辦對吧。”高懷逸雙手墊在腦後,軟軟的笑一聲:“這輩子想也沒想過,走這麽遠的路,吃這樣的飯,睡這樣床,身邊躺着這樣的人…”沒等顧韶接話她又說:“可我竟然有點喜歡這樣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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