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陪秀兒回門後眼看就到正月十五,十五過後她要常駐翰林院,本就被不分白天黑夜無數雙眼睛盯着,到時候忙得根本找不出借口外出。那日去許太保府上,路過書肆,謝炎在門口沖她搖頭,意思普慈寺的人還沒來,這讓她心中頗為不安,以她對高懷逸的了解,應該沒算錯,莫非?

坐在院裏聽後山的冬冰融開化為春水,潺潺作響,又是一個春天來臨,回想去年,真是恍若昨世。普慈寺與栖霞寺在同一座山,相隔不太遠,可是找個什麽由頭才能不惹皇帝起疑?不,只要她一動,皇帝就會起疑,已明言警示,就是讓她不要造次。羅元宇也不能去,一去就是授人以柄,他底下的人終究不是自己人,此事不能托付外人去辦。秀兒去嗎?秀兒去也成,可她真不想拉秀兒蹚渾水。

見萬俟春過來上茶,她随口問了句夫人在做什麽,萬俟春站那恭敬的回:“夫人在翻看《泛勝之書》和《齊民要術》,說等開春,她要親自将書中種植法好好實踐,得出最優良之法讓人受益。”顧韶哈哈笑了兩聲:“看來夫人真是女中丈夫,将為必定有番作為。”說完無意的欸了一聲:“萬俟,你這個姓若我沒記錯是東契關外部落姓氏,你為何,到了大琰啊?”

萬俟春對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顧韶要說話時她走近些跪下:“當年東契攻打我氏族部落,祖父帶着全家一路逃亡,過郁瓊關時遭大琰軍隊劫掠,我們一家人被當成奴隸賣到昌河城做苦力。祖父不堪重負,不過半年就殁在昌河,母親生下我後病得厲害,也殁在昌河。在我五歲那年,父親試圖帶我們逃跑,結果被活生生打死。随即我姐姐被賊人強逼進了青樓,哥哥則被送往了礦山。那時候有位布蘭的商人看中了我,在我要被輾轉賣到布蘭國去時,遇那時的齊王殿下巡察昌河,我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和一位如仙人般好看的公子站在我們面前,那位公子說,大琰嚴禁販賣人口,是何人如此大膽将外族人口輾轉販賣,簡直泯滅天良。”

萬俟春說得眼泛淚光,哽咽了半晌才繼續說:“齊王和公子在我的哀求下救出了我的姐姐和哥哥,将我們帶回了永安,可就在我以為以後都有口飽飯吃時,就聽到了齊王府裏的人說,齊王一頭撞死在了含涼殿。随即,齊王府內所有家眷仆衆都被關押宗正院,逐一受審。後來齊王家眷仆衆有部分女子入宮為婢,其餘人多遭斬殺或充軍或流放,侯爺知道我去了哪嗎?”

顧韶避開她的目光:“不要說了,你去歇息吧。”萬俟春搖頭:“我去了軍營。我與姐姐都有些許外族容貌,被當作府裏胡姬都被流放編入軍營,那時候我不懂姐姐為何哭得那麽絕望,直到後來我長大了,才明白。若那時候就懂了,也就随了齊王一頭撞死了結此生。年幼時在軍營裏浣衣伺候他們,長大了,就成了營倡。”

——“不要說了。”

顧韶閉了眼搖頭,欲起身,萬俟春扯住了她:“侯爺你清楚得很,為何是我來到你身邊,原本我是要爬上你的床成為你的入幕之賓,可我見到你就明白,我無法完成這個任務。于是我向他證實你不會與女子歡好,我想此舉确實大益于你,否則我在你身邊留不到今天對嗎?”顧韶握了拳,最終點頭,确實如此。

她見狀泣中帶笑:“侯爺知道我為何不自殺嗎?”顧韶搖頭:“是我不好,我不該…”萬俟春抵在椅子扶手上泣得顫抖:“我有兩個孩子,但是從玉壁回京的時候他們就被人帶走了,我至今也不知他們在哪…”

秀兒過來時萬俟春已擦幹眼淚,起身行了禮離開,秀兒一臉不懂,指向顧韶:“你欺她了?”顧韶輕咳了一聲才緩過聲音:“哪裏話,我欺她做什麽,是她想起在遠方的家人,難過了。秀兒,你要是明日無事,就去栖霞寺,讓她上柱香求個安心。你是當家主母,你不出門,她們也出不了門。”秀兒點點頭:“可大相國寺就在城內,為何要去栖霞寺?”顧韶看着她,心中踟蹰:“秀兒…”“好。栖霞寺好,可當作去散散心,我約上清兒姐姐一起,她那時也說哪日一起去寺裏上香。”秀兒攔了她要說的話,說完就轉身走了。

前幾日羅元宇帶他夫人前來拜年,秀兒與羅夫人一見如故,兩人約好以後要多多走動。此事她和羅元宇都沒有插手,有時候不得不服天意,該相逢相親的人,總會相逢相親。

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就在城門口彙合,羅元宇也送他夫人過來,臨了兩人約着去喝茶,羅元宇說他今日領兵巡防,否則就喝酒了。兩人坐在開闊的窗邊,讓想看的人看得清楚,羅元宇看了一眼隐在各處的人,唉一聲搖頭:“早叫你走,如今走不脫了吧。哪有這麽用人的道理,他從來就沒信過你啊先生。近日京裏也不太平,不知為何來了些面生的人,查通關文牒是從雲襄來的商旅,你說雲襄國有什麽東西非得千裏迢迢親自賣到永安來不可?”顧韶飲了茶回他:“你夫人,有孕了?”

這人真是把人掐算到骨子裏,羅元宇一擡手行拱手禮:“神仙,你有空還是多算算你自個的處境。”顧韶笑着說恭喜,他也終是臉皮薄了一回,紅着臉跟着笑得有些羞怯:“頭一回當爹,心裏有些慌,生怕有閃失。”

時近申時,顧韶出府,騎馬往城門口去,守城官兵見她出城沒帶兵,就帶了兩名府衛,有些慌:“侯爺,您這是往哪裏去?”顧韶拿馬鞭指了一下前面:“我夫人去寺裏上香,這會回來了,我去迎迎她。”守城兵相互看了一眼,不敢攔,但報得往上報,先前來了密令,靖海侯踏出城門一步都得報。

顧韶打馬上前,到了馬車跟前對陸清兒行禮:“嫂夫人好。”陸清兒回禮:“妾身見過侯爺。侯爺待秀兒妹妹真是好,竟出城來迎了。”顧韶哈哈笑了兩聲:“羅兄比我還想來,只是他今日有任務在身,走不開。”

話音剛落,一支飛箭呼嘯而來,顧韶伸手接住,見另一支已向馬車飛去,她翻身飛躍過去接住:“有刺客!護着女眷先走!”從一旁樹林裏殺出的十來個黑衣人個個武功精練,府衛們護着馬車疾行,卻慌不擇路車輪撞在石塊上,一時卡在那裏動彈不得。連秀兒帶出去的總共不過十來個府衛,在這些精兵強将面前不過三兩招的功夫就血濺四處。顧韶看了一眼坐在馬車外的萬俟春:“你去裏面,和夫人她們在一起。”說完踢起了腳邊的一把刀,長大這麽,沒用刀殺過人,今日,只能,大開殺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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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一敵十,要攔着他們不往馬車那邊去,一時分心,兩把橫刀砍來,她舉刀相接,被震得後退一步,轉而後翻躍開,抵樹向前,一刀割了兩副喉嚨,頓時血染了她半身。再去攔其他人時,一只袖箭飛出,射中了她左肩,人晃了一晃又站穩,矮身躲過後面的刀鋒,回身一刀劈斷身後的人。

羅元宇帶人趕來時咬牙切齒:“老子今日要把你們這些猖獗鼠輩切成塊!”

他扶住顧韶時,看她一身是血,頓時紅了眼睛要沖上去,顧韶扯住她:“夫人要緊,快走。”

靖海侯遇刺,皇帝震驚,當即派了禦醫帶着宮中最好的藥材前去醫治,又命刑部立即嚴審捉回來的刺客,務必盡快查出主謀。

秀兒守在床邊一天一夜,見顧韶這會睡醒了,一時再也忍不住眼淚,可又不想叫她見着自己哭,幹脆轉身出了房門。顧韶看着她的背影嘆了一聲,也沒叫住她,只是讓萬俟春叫來了一直守在這的羅元宇,喝了口水才有力氣說話:“你夫人…”羅元宇上前瞪了她一眼:“秀兒都不哄了,先來問我夫人,是怕她有閃失我怪罪于你?顧韶,我在你心裏是那麽不通情理的人?別忘了我對你的承諾,我今日重申,那承諾,一輩子不會變。”有這話,就安心了。顧韶點點頭:“查出來了嗎,哪裏來的人?”

羅元宇搖頭:“那些是死士,你殺了三人,我的人殺了四人,被捉時自絕一人,另外兩人雖被防着自絕,可也死活不開口。顧韶,依你看,是誰忍不住動手了?”問完用氣聲問:“皇帝?”顧韶呵了一聲,不可能是皇帝,皇帝要動手,不會是這樣。可是會是誰呢,一時也想不到。

到晚間顧韶非要起來,秀兒拗不過她,只得扶她起來,聽她說要沐浴,她真怒了:“沐浴?你這樣怎麽沐浴?除非我幫你。”顧韶唉一聲:“那算了,我漱口後吃點東西。”吃東西時見羅元宇還在,她啧了一聲:“還不走?”羅元宇拿刀在削竹哨,撇她一眼:“我向皇上請命讓我來守你侯府,他允了。我也回府看過我夫人了,她除了受到驚吓沒事,一直問你有沒有事,讓我好生守着你。”

也不必藏着掖着了,反正皇帝也賭定了她用不了羅元宇,否則就是給他把柄踢開羅元宇。如今刺客主謀未明,她這邊需要人守着,讓羅元宇來,倒也省事。

秀兒等她吃完了又喂她吃藥,眼睛一直紅紅的:“到底是何人要對你下手?是那些朝官嗎?因為年後改制的事?可他們有沒有想過,即使沒有你,皇帝也是要動手,只是換把刀用罷了。”顧韶撫了一下她的頭,笑得欣慰,理是這麽個理,但是事情還有另一種說法:“西南有巫術,皿中放百蟲,相互相殘,最後得出一蟲,是為蠱。周易蠱卦又說,競争定人才,除舊迎新,興國安邦。皇帝,把我丢進皿中,是要我去攪動皿中安逸太久貪婪困乏的蟲子們,讓他們意識到危機。那些看明白了的,就知道接下來只有政績才能加官進爵,那些沒看明白的,就會舉刀相向,以為能一了百了,豈不知,皿中有百蟲,終要出一蠱。”

羅元宇不以為然的嘁一聲,張耳對四周聽了聽才說:“他就不怕,最終是你成蠱?”顧韶哈哈笑了兩聲:“羅兄不要忘了,煉蠱的人對于所有的蟲子來說,就是天神,即使你成蠱,他不滿意,也可連皿一同丢進火裏燒成灰燼,再重開一個新皿。”羅元宇眯眼哦了一聲:“那他有沒有想過,有一天,蠱王會反噬?”恰巧一陣風拂過帶得四周葉子沙沙作晌,将他的話掩了去。顧韶看着他,還是微微笑着,并無任何情緒。秀兒依偎在她懷裏聽完了這些,起身扶起她:“去歇息吧,這會天還是冷。”

秀兒歇息後,萬俟春前來,跪在她床邊對她搖頭:“她不在普慈寺,寺裏我親自找了,慧言大師雖未明說,但她在我臨走說了一句,一切如侯爺所想。”麻了一天的傷口猛的疼的厲害,顧韶抓着自己的衣襟大口喘息,腦子裏閃過很多很多,皇帝是為了在三年間防有人對高懷逸不利才明修棧道暗度陳倉的将她藏起來嗎?事情若是如此倒好,但若不是,那她先前的猜想就極有可能成為事實。她掙紮着起來,萬俟春攔着她:“侯爺,您現在不能亂。”

顧韶還是起來了,喝了水以後慢慢來回踱步:“當務之急是找到她,一定要找到她,我要确認她好不好。皇帝不會将她藏在永安之外,而永安百萬戶,又不可能一戶一戶翻找。羅元宇不能用,我的人也近不了我身邊。我該怎麽辦。”

萬俟春看着她,跟着她這麽久,頭一回見這人這麽慌張,她真的很羨慕那個人,能被人如此呵護。長這麽大所經歷的一切都讓她相信,人的命運逆不了大局,只能随波逐流,坐上皇位的人就是天子,可掌天下蒼生命運,如俯視蝼蟻一般,讓你生則生,讓你死則死。可如今她明白,這世間真的有人會為了自己所愛之人的命運,去對抗天命。

作者有話要說:

多評論哈,也差不多要漸漸收尾了,我寫不了太長的長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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