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府裏剛過喜事,又遇年下,忙得有些雜亂。顧韶一大早在規整遞給皇帝的奏疏,聽到門來來來去去的腳步聲,忍不住拉開了門,秀兒已将發髻挽起梳成婦人常見的高椎髻,身旁的丫頭漁兒端着早點,兩人也被突然拉開的門吓一跳。顧韶略垂下眼睑避開秀兒的目光:“你怎親自來做這事,我想着忙完了就去吃。”秀兒說知道她天沒亮就在忙,府裏的事她也插不上手,就過來了。漁兒聽了這話輕哼一聲,似是有話想說,但又礙于小姐阻止沒說出來。

顧韶啊了一聲,對門外喊:“讓萬俟管事過來。”仆人請了萬俟春過來,她給秀兒行了禮:“夫人,您起來了,剛才府裏丫頭來報,我正想着過來請侯爺去用膳,哪曾想夫人這就過來了。”顧韶手上拿着紙,也沒擡頭:“今日起,府裏所有事宜需禀報夫人,得夫人準拟後方可行事。此事,我只說一次,違者,立即逐出府去。”漁兒高興得扯了扯她家小姐的衣袖,秀兒斜她一眼讓她安分些。萬俟春倒是明白她這是在給新夫人立威,怕府裏有人欺生,當即笑着應下:“侯爺安心,本也是這麽安排。現在,請兩位都去用膳吧。”

皇帝要改制,那她就和他論論道,看他想如何改。如今她爵位是靖海侯,可朝廷裏還未領一官半職,那日上朝後皇帝就許她得傳召再上朝,其餘時候,更多的是私下召見。臨要出府,秀兒扯住了她,把一件黛青繡團蟒祥雲披風給她系上:“路上冷。早去早回。”這披風從未見過,顧韶一時想問什麽,最終還是作罷。

經過三代削權,相權已在大琰朝堂消失已久,樞密院掌軍機大權,中書院掌民生大權,禦史府實則早被兩院分割切權,監察機制無從談起,六部也名不副實。溯回歷朝歷代,有相權與皇權相互制衡的時期,也有相權削弱,旁支司部攫權擅權的時期,也有相權過高,試圖把皇權取而代之的時期。似乎,哪一種制度都不能完全平衡皇權與朝堂之間的關系。

秦政聽她說完,也思慮良久,很認同她所說的一切,但又打心底裏顧忌這個人。這人個看事情能跳出局外以俯瞰的姿态來看,往往能一語中的,但這樣的人就更清楚皇權的本質不是受命于天,是有能者得之。得皇權者畢生最在乎之事,并非天天挂在嘴邊冠冕堂皇的為百姓蒼生,而是為怎麽能讓自家得來的天下一代代傳承下去,為皇權不被旁落殚精竭慮。再昏庸的皇帝,也會在其一生的帝王生涯裏為這件事不斷的去做修補。殺人是手段,用人亦只是手段。

皇帝讓她年後常駐翰林院,直至和翰林學士們拿出改制之策。翰林院掌院如今是鄭彥成,官職二品,不涉黨争,雖先前與高恪交好,但逃過一劫。皇帝的意思很明白,他要牢牢控制權力,不會再讓第二個高恪出現,自然,不會恢複丞相制。顧韶也不再說什麽,看過去王朝興衰更疊,她很明白一件事,相權,是廢不了的,能廢的,只是個名號而已,無論怎麽改制,總有一種權力會等同于相權出現,就如高恪是實際做了這麽多年的丞相是一個道理。

她起身退下時,秦政又喚住她:“明日年三十午膳百官宴,你帶你夫人一起來。”顧韶稱是,他又說:“愛卿覺得朕對你如何?”顧韶一時真沒明白他這麽問是什麽目的,只略想就回:“皇恩浩蕩,臣受之有愧。”他古怪的笑了一聲:“朕對你,确實好,但也有底線。愛卿自然明白底線在哪,只要不觸碰底線,日後再浩蕩的恩賜,你也受的起。”

随行的侍衛在書肆門前紮下,書肆掌櫃惶恐迎出來:“侯爺,您今日大駕光臨造訪不知所為何事,若是要收回先前話本刊印權,在下這就去辦。”顧韶攔了他:“謝掌櫃,我今日來,是向你打聽打聽如今江湖上有哪些精彩的話本可看。如今我可就這一個愛好了。”說完對随侍進來的人看一眼:“去府裏禀報夫人,說我晚些回去,晚膳不用等我。”說完對謝掌櫃請:“裏間聊吧?”

出宮時就明白了,皇帝說的底線,其中之一應是指高懷逸。看來,兩人裝了太久的糊塗,如今終于要明算這筆帳了。不知為何,心底陡生一股寒氣,只想找到高懷逸告訴她,防着皇帝些。高懷逸好書,她出高府府門就被封,謝炎這又是永安最大的書肆,她雖受戒但不是真的遁入空門,不可能天天拿佛經誦讀,這幾天必會來人買書。

顧韶選了些書,又和謝炎聊了當前新出的好看的書,謝炎問她:“侯爺那話本斷載了真是可惜,好些人盼着有完本可看呢。”顧韶哈哈笑了兩聲,動耳聽了一下屋頂上的聲響,這才說:“謝四哥,我們也算是老交情了,我不會坑你,哪日得了空閑,我就給你送書稿來。”謝炎連連擺手:“這我可不敢要,侯爺您如今是朝廷棟梁,是要做大事的人,我哪敢用這閑情小調的事來耽擱您。”

顧韶從挑選的書裏抽出一本志怪話本《漢武故事》,把裏面關于陳皇後的兩則故事金屋藏嬌和與巫女楚服之事折了一角,遞過去,壓低聲音:“普慈寺來人買書,将此書贈予她們。”說完又複了平常聲音:“人活着總得有點自個的喜好不是,我不食言,就是時日會拖得久些。”謝炎拿了書收好點頭:“先生放心,一定辦妥。”有這聲先生,她就放心了。

提着書回府,府裏下人接了書,秀兒也迎上來,她笑得暖握了她的手:“等我呢,說了不用等,就是突然想買些書,耽擱了。”秀兒捂了她的手哈氣,放開後說:“手冰冷的,趕緊去用熱水燙燙好吃飯了。”她啊的一聲:“你不會一直等我也沒吃?”一旁的萬俟春應話:“夫人說一定要等您,不肯先用膳,我等也勸不動。”顧韶嘆了一聲:“秀兒,下不為例,我時常會有事耽擱,你等我等不好。”秀兒也不再回她,只告訴她今晚的菜色是她定的,也不知合不合味口。

十分合味口,顧韶吃得八分飽,與秀兒一同往寝居處走去,兩人房間挨着,路過秀兒房間時她沒停下,顧韶回頭看了她一眼:“你到了。”她微噘着嘴搖頭:“我想和你說說話。”冬日一到,府裏就燒起了溫調房,屋內很暖和,丫頭上了熱茶,兩人坐那一時都沒有做聲。顧韶見她不太高興,哦了一聲:“誰惹着我們家秀兒了?跟我說,我教訓他。”秀兒委屈又小心的擡頭看她:“我現在時常想,我自作主張的決定到底是不是對的,因為如今我感覺你在疏遠我,是刻意的疏遠。”

顧韶目光溫和且誠摯的看着她,聲音也柔得低啞:“并非疏遠,更無刻意,只是心中甚是感激又不知該如何表達,怕輕慢你,更怕惹你難過。”

聽她這樣說,秀兒舒展眉頭:“真是這樣?”

——“真。千真萬确,秀兒,我不會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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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先生,希望以後,我們能一直坦誠相待,像以前一樣。”

——“好。”

顧韶送她到門口:“明日皇宮百官宴,你我一同赴宴,早些睡。”秀兒停住腳步看她,一臉欲言又止,顧韶想想不明白:“可是有顧慮?”秀兒摸了一下她的臉:“不會叫你為難嗎?”顧韶拿額頭抵了下她的額頭:“靖海侯夫人不出席靖海侯才為難喲。早些歇息。”

百官宴皇室宗親和有封號的夫人女眷都列席其中,顧韶怕她不自在,一直陪着她,擋着那些人背後的指指點點。這會許公東與秀兒大哥許鑄過來,秀兒過去行了禮,許公東還是把她當小孩,摸摸她的頭:“這幾日過得好嗎?”秀兒一臉笑意,已是最好的回答。

在許鑄行禮之前,顧韶先行一步向許公東行禮:“大人,您來了。”許公東嗯了一聲,明白她這聲大人比岳丈更妥。顧韶又對許鑄行禮:“大哥,那日喜宴我喝得多,怠慢了,年後陪秀兒回門,必定好生賠罪。”許母臨走前千叮咛萬囑咐兩母兄要善待秀兒,許鑄本也覺得這些年三弟照顧小妹較多,他很虧欠,這會被顧韶一聲大哥叫得微微臉紅,心中感概,連連點頭道好。

要入席時,許公東見秀兒一直扯着顧韶的衣袖不松,輕咳一聲:“怎麽,這麽快就不想和爹爹還有你大哥坐一塊了?”王公侯三爵超品,即使許公東為一品大員,也不能與顧韶同桌,秀兒左右為難,還是許公東饒了她:“年後早些回來看爹爹。”說完輕嘆了一聲小聲對顧韶說:“別人背後說些什麽,不要在意,你是做大事的人。”顧韶明白他所指,從進大慶殿起,就能聽到或藏或明的說她“一代侯”,意思是皇帝給你這爵位又如何,你無子無孫,只此一代無人世襲也枉然。

皇宮的歌舞她不感興趣,文臣武将争相獻技她也不感興趣,倒是桌上的美食頗為對味,一直讓秀兒多吃些。秀兒輕扯了她衣袖,她頭也沒擡:“不對她看就好。”一直盯着她們的是多蘿,自然是為高崇遠來怨恨她。太後只出席晚上家宴,這會算是後宮無主,羅午齋的孫女封了貴妃,代行鳳權,這會要帶女賓去游禦花園。這是皇帝要訓話了,她好一會才松開秀兒的手:“你就随她們去玩,等會我就去接你。”

皇帝這番訓話是給所有人一個準備,他要裁撤樞密院和中書院,另立輔政機構。這明顯就是要清洗朝廷了,羅午齋雖早有耳聞此事,但他沒想到來得如此快,原以為高恪倒了樞密院會被裁撤,到時候就是他中書院統領朝堂各項事宜,他代行相權。不過他也不是很着急,他并不相信皇帝和顧韶能在這麽短時間內找出人來代替他,就算另立輔政,他也是…他突然想到,并不是沒人能替代他,顧韶,可以。只是,皇帝真能讓一個女子總攬朝權嗎?他看向顧韶的目光,多了一絲陰戾。

宴會結束時,各家都領了女眷一齊出宮,顧韶等了好一會也沒見着秀兒,想了想轉身走向一旁正在送客的王公公,王公公只等她走近,沒看向她就說:“多蘿縣主帶了夫人去右殿鱗波池邊,侯爺還是趕緊去接人吧。”

顧韶趕到鱗波池時,正好聽到多蘿在和秀兒争辯,漁兒代秀兒發音,很是忿忿不平:“你一口一個高太師,他都已經伏法了,他做了那麽多惡,難道就因為你喜歡高懷志,就要颠倒黑白嗎?你諷刺我與靖海侯的婚事,我不跟你計較,你只敢當着我說不敢去皇帝面前說,只能說你,也不過如此。”

多蘿已經快失了智,幾乎是吼道:“顧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她自己,別扯上什麽為天下百姓才倒的高黨,她手段卑鄙下作,當初若不是她不要臉接近伏秀姐姐,不知使了什麽妖異手段勾引伏秀姐姐惹得她亂了心智,你以為憑她,真能鬥得過高家嗎?又哪來今天以女子之身封靖海侯!她之所以娶你,也是看中了你父親是許太保,她是個怪物,她不知羞,她…”

——“孽子住口!”

趕來的江夏侯薛襄恒對顧韶俯首施禮:“靖海侯大人有大量,還請不要跟孩子一般見識,多蘿她,是我沒教好,讓她做出如此難堪之事。回府後我必定好好教訓她,讓她明白做人不能因一己之私就善惡不分。”

顧韶上前牽了秀兒的手,對江夏侯還禮:“侯爺,我不會與孩子計較。只是我夫人不能言語,有事沖她去,未免不公平,若是沖我來,就好多了。我們,先走一步,告辭了。”

馬車上秀兒伏在顧韶懷裏哭得顫抖,顧韶只得哄孩子:“好了好了,她比你還小一歲,你就當她年紀小無知才口出狂言。明明沒輸,為何哭成這模樣,再哭我可心疼了,我回頭找她算帳去。”作勢要喊馬車回頭,秀兒連忙拉住她:“我從沒為自己不能說話而難過,可今天,我真的恨我自己為何不能說話,不能在需要的時候保護你…”

不知為何,顧韶樂得哈哈笑起來,秀兒一抹眼淚捶她:“你還笑…”顧韶招架着連連說好:“不笑不笑,我感動得眼淚要出來了,真的,秀兒你看。”明明是笑得要溢淚了,秀兒哼的一聲坐正不對她看了。她只得投降:“好了,随他們去吧,随他們說,我并不在意,秀兒也不要在意。”

多蘿說的那些話,要麽是江夏侯府的人說話時沒避着她,要麽是高懷志在書信裏教了她這些話,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都讓她心裏不是滋味。如今只盼普慈寺的人早些去書肆,今日皇帝本可以說些阖家歡樂吉祥如意的話就過去,偏偏把氣氛挑得劍拔弩張,他的心思,她大概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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