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聖旨比羅元宇料的還要到得早,早上白雪飛揚,王公公來傳的旨,帶着三大馬車恩賞之物和從宮中征調而來的侍女,冊封為靖海侯,當天就讓人換了府門牌匾。再不情願,這恩得謝,這賞得給。王公公得了豐厚的賞錢笑呵呵的:“侯爺,明兒卯時,聽晨鼓早朝,禦道兩側有禦史記錄百官言行,侯爺頭一次上朝,咱家就多嘴這麽一句,以謝侯爺恩賞。”
顧韶在書房坐了一天,午膳也不食,到了傍晚,還是一身蟒袍未換,說要出門。萬俟春嘆了一聲:“侯爺這身真可謂玉樹臨風。雖說了您不愛聽,但婢還是要提醒侯爺,您如今,是靖海侯。”
這意思她明白,自古沒有女侯,皇帝明日必會在朝堂上做出讓百官無視她是男是女,只認她是靖海侯的事,穿上這身蟒袍,還往高懷逸那去,是蔑視皇帝威儀。可有什麽辦法,如今這時候,真就只想見她,不說話也好,就只想見見她。也不能一聲不吭的悄悄過去了,如今這府裏府外,無數雙眼睛盯着她,若是銷聲匿跡久了,怕是會驚動禁軍鋪天羅地網尋人。
這個冬天冷,落好幾場雪了,樹梢上都挂了冰棱,立在門前拍門,一直沒有回聲,她只得站在門外說:“皇帝,開始斷我的後路了,如今我也迷茫的很,伏秀,你說我是該留還是該走。我放心不下你,舍不得你,若你說留,就算反了我這心性,我也會逼迫自己留下,只要你說一句話。”
還是沒有回音,她哈出一口熱氣,眼眶發澀:“我聽說,你要入庵三年,若是為避我,大可不必。只要你一句話,莫說三年,就是一輩子避着有你的地方不讓你瞧見,我也做的到。伏秀,你就說一句話,我求你了。”
門裏傳來腳步聲,在門前停住,她耐心的等,等了約兩柱香的時間,終于聽見門裏傳來久違的聲音,高懷逸說:“我說過,我這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不止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永生永世,都不想再見到你。你知道我最恨什麽嗎?最恨你算計的時候不留餘地,明知道只要不騙我,我就有還手之力,可你有絲毫動搖嗎?明知道動了手,我們就是今天這樣的局面,你有心軟過嗎?我只要一閉上眼睛,漫天的聲音都在腦子裏轉,告訴我,是我害死了自己最親的人,是我在那時一邊受騙一邊對你掏心掏肺,那模樣醜陋至極!那所謂的愛讓人作嘔!”
顧韶滴下的眼淚涼了面頰,手掌抵在門上,感覺快有些呼吸不過來。
高懷逸仿佛要把想說的一次說完,喘了兩聲繼續說:“你為我留下?你配嗎?你以為你真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你也不過是皇權腳下的一條狗!等他日,我登鳳位,你猜你會如何?別自作多情了,趕緊滾出永安,滾回昆吾去!或許,你根本是貪戀權勢,靖海侯?多尊貴多倜傥的名號,舍不得了是嗎?被天下人當作男人也不在乎了是嗎?或許我當初真是鬼迷心竅,竟對你這麽個內心不分雌雄面容又醜的人動了感情,違逆天道,才得此懲罰。”
顧韶已掐着自己的喉嚨讓自己不要哭出來,門裏面的人卻絲毫沒有憐憫:“不要再把我和你扯上任何關系,也不要再來此惺惺作态讓我作嘔。你想聽的話,我都說了,我也求你可憐可憐我,放過我。”
已是無力得跪下,顫抖着腿慢慢站起來,緩了好一會才能啞聲說話:“我明白以後該如何做了。”轉身停留了一會,手掌又貼上門扇,聲音抖得厲害:“伏秀,一直以來,公子要屠龍的心是真的,公子愛他夫人的心,亦是真的。”
幾乎是跌跌撞撞的離開,躺在雪地裏看着雪花飄落,閉了眼,仿佛看到人世盡頭,也不過如此。
羅元宇背着她回府,邊走邊嘆氣:“真他娘的冤孽!高懷逸真他娘的狠心!顧韶真他娘的傻!”
晨鼓聲響,雪變成了雨,更加陰冷。禦道上不僅有禦史觀測記錄百官言行,更有兩名禦史言官一左一右攔了她去路,鑿鑿有聲:“牝雞司晨,亂我朝綱!今日我等拼死也不會讓你走進紫宸殿,否則我大琰百年基業就要毀于一旦!”
百官議論紛紛,顧韶看着他倆,有些悲哀,羅午齋送人去死真是毫不手軟,果然人到了一定高位,心也會硬得跟石頭一般。站在這寒風冰雨中,鶴氅也頂不了多久,一會就冷了手腳。百官上朝,皇帝傳令,擋靖海侯者,庭杖!起初是十板子,太監邊打邊問可認罪,他們邊泣邊喊:“牝雞司晨!亂我朝綱!萬萬不可!陛下聖明!三思!三思!”加到二十板,他們還是如此喊,禦道上未化雪染了紅,與雨水融在一起。他們喊的聲音越來越弱,可還是不認一聲靖海侯,皇帝又傳了令來。
看着腳邊染紅的水流過,擡頭看看漫天雨箭,顧韶想起了烏裕鳴給她的谶言——“韶兒,近來我多夢,夢裏看不清人的模樣,可我總覺得那是你,你孤獨一人,站在大雨裏哭泣,你腳下的雨水是帶着腥味的紅色,那是血。”
一語成谶,她抹了一把臉上的水,那确實是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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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朝堂議事,皇帝說要賜婚給靖海侯,滿朝文武,皆稱皇上仁德,體恤朝臣。似乎顧韶從來都是男子,剛才禦道上打死的兩名言官谏臣,全然不存在一般。
下朝就病得渾渾噩噩,睡了幾日,直到羅元宇來,說皇帝給她賜婚的女兒家,姓許,名秀兒。
瞬間醒了神智,沐浴完萬俟春給她更朝服,她和羅元宇邊走邊說,羅元宇說,她睡這幾日倒安穩,京裏上下可翻了天。要上馬車時,他笑了一聲:“我不跟你一起了,如今羽林衛統領已是華勇,他也開始防我了,我的好先生啊,你可千萬要保重。”顧韶聽到這個消息并不意外,羽林衛不可能一起給羅元宇這個外人,只是當初他剛坐位,人心不稱,羅元宇在羽林衛有根基,這才權宜之計,如今給華勇,才是他一開始就想做的事。
天色晴好,她在垂拱殿候了好一會才得召見。皇帝一臉笑意,對她揮手:“起來吧起來吧,朕今兒大喜,你也沾沾喜氣。”顧韶腦子不用轉也知道是後宮哪位妃子有孕了,可她真沒心思繞,直接說:“陛下,臣今日來,是有事要奏。許太保乃朝廷肱骨之臣,國之重器,他可千萬傷不得啊。”秦政還是笑着:“哦?你說說誰傷他了,怎麽傷的?”
顧韶接着說:“天下人都認臣這個靖海侯也改變不了臣是女子的事實,陛下真要動許太保家讓他全族上下感覺到被羞辱了嗎?臣想問陛下,是許太保做錯了事臣不知道,還是陛下未曾思慮至此?”已是問得直白,因此事含糊不得。
秦政斂了笑,對她看了一會,嗯一聲:“朕還以為,你會迂回行事,看來你是真憂國,怕朕一時糊塗動了鎮國重器。好啊,好,朕這個靖海侯沒給錯。朕給你賜婚,一是不想有人再為你的事翻來覆去找出岔子,朕要重用你,自然要為你鋪好前路,再者也是希望你身邊有個體己的人兒照顧着,兩個女子能如何呢,總不至于真能生出情愛來,你就當多了個親人在身旁。至于為何是許太保家的女兒,你自個問他吧。”
一旁的許公東走出來,神色淡然,無憤然也無惱怒。
兩人緩緩向宮外走去,許公東說話前都會先看四周,有值守太監或禁軍,他就會停住不說。他說,秀兒早兩個月前已來京,因她母親病逝了。顧韶一驚,剛要說話,他給攔了,又說:“她也十六了,我在這個位置,她一進京就被官媒踩門檻是意料中的事。說實話顧韶,以你的心思來看,她作為我許公東的女兒,嫁給誰才能讓皇帝滿意?”
顧韶明白他的意思,他手握禁軍大權,皇帝敬也忌。他說官媒上門說的好幾戶人家都是皇室宗親,那些上門求親的人怎麽想他明白,羽林衛報與皇帝,皇帝知道了心裏會怎麽想,他也明白。他問秀兒,在平蘇府可有中意之人,一直說沒有,說此生不嫁。但就在前幾天,皇帝封靖海侯後,她忽然說有中意人,正是靖海侯。
他聽後也未惱,将事情原原本本問清楚,知道女兒仰慕顧韶,也明白皇帝在為難顧韶,所以願意為她解難。确實是為難,不論皇室宗親或朝臣之女,随便一人在她身邊,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危機。
他思前想後,也覺得此事并非不可為,秀兒不能說話,将來無論嫁到誰家都有可能受欺負,原本是打算她若真不想嫁,他就護她一輩子,可他總有老的一天,秀兒的兩個親兄長也各自成家,到時候誰能真心護她?如今想來,在顧韶身邊,不僅遂了她的願,也倒真是個安穩之處。
說到最後,他停了腳步:“你的處境我明白,你的為人我也清楚一二,我不覺得羞辱,你也不要背包袱在心裏,秀兒仰慕你,我也信你會善待她。你就當在替我照顧她,把她當妹妹好生相待,我也就感激不盡了。”
顧韶不知該如何回他,他想到了他能想到所有事,可他沒想到一點,皇帝之所以同意秀兒,是因為要把整個許氏家族壓在她背上當作困住她的籌碼。她如今要再想走,要思慮的後果之多之重,真是…沒有生路了。沒有生路…忠武侯諸葛先生曾有一局奇門遁甲,八門無生,最終他破一生門,這局叫,置之死地而後生。
禮部親自操持這門婚事,一切都順遂快當,小年那天,靖海侯府人聲鼎沸,來看熱鬧的有來觀情勢的有,真心祝福的,倒真沒有。誰都知道這是樁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來障天下人耳目的婚事。可靖海侯是實打實的,趨炎附勢者如跗骨之蛆,只要有權勢,就不可能滅絕。
聽着隔壁喜樂喧鬧了一天,高懷逸的淚也流了一天,直到傍晚,普慈寺的主持慧言大師前來,她才止住眼淚。大師踏雪而來,道聲法號:“阿彌陀佛。施主,貧尼前來為您施戒。”高懷逸慢慢拆下朱釵發簪,撫摸着妝盒,慢慢把物件放進去。大師帶來的弟子已開始弘頌梵音,那在熱水裏洗過的戒刀擦拭幹,隔壁已是一拜皇天後土。
一抹清絲掉落,那煙花在雪夜炸開,真好看啊。
隔壁喧鬧聲漸複平息,那清絲已落了滿地,杏兒邊哭邊把它樣束好拾起:“小姐…”高懷逸看着銅鏡裏的姑子,笑了笑:“收拾好了就随我走吧。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才選在此受戒。我與此處,緣分已盡。”
新房裏,顧韶坐那良久,終是掀開喜帕,噙了一汪淚水,模糊着雙眼對看不清的秀兒說:“秀兒今晚,真好看。”秀兒伸手觸摸掉她的淚水,笑着搖頭:“我以為,先生會高興。”顧韶連連點頭:“我高興,真的高興。若不是秀兒,我此時該痛哭了。”這話讓秀兒笑得苦澀:“能幫到先生一星半點,秀兒已很滿足。”
高懷逸披着鬥篷,眨掉睫毛上的雪粒,回眸看了一眼遠處依然在綻放的煙花:“顧韶,願你從此,平安喜樂。此生有緣無分,來世,再來世,以後所有能轉世成人的來世,我都要找到你,讓你完成對我的許諾,讓你娶我。爺爺交代的事,我做不到,我不想你再卷入這無止盡的争鬥,未來的路,我自己走。”
作者有話要說:
碼出來了就更了吧
大家莫慌!秀兒是另一個人的O(∩_∩)O~
明天不更,最近可能會更得慢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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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