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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委大院中,一群人驚恐地圍着他。
他們面帶厭惡與恐懼,卻又好奇上前,在某個安全距離之外停住。看他。
他有罪,他該被抓起來。可是他的臉上沒有烙印,就好像一只沒有被捆綁住的大怪物。他們圍着他,将他困住,好似人做的牢籠。
他是錯的。他的身體也是那樣地畸形。
“二椅子!”
“呸!”
“挨男人操的!”
“被男人插屁股不得好死!”
有人嘿嘿嘿笑了起來。
有人跟着嘿嘿嘿起來。
嘿嘿嘿的聲音太響,惹來村童的目光,黑白分明的大眼裏露出困惑的眼神,小肩膀被村婦一把扭了回去。
“屌操孩子!別看!”她罵。
孩子委屈的眼神便離開人群,怯怯地窺向大院中的人。
“人”在跪着,縮成一團。
他有罪,他該被抓起來。
可是他的臉上沒有烙印,就像是一個沒有被抓起來的大怪物。
這實在是太奇怪了。獵人們應該綁住一只野獸,防止它張牙舞爪,而當野獸看似溫馴,他們又不敢上前捆綁,好像它随時可以釋放威力,咬傷人。
他臉上該被刻字,有罪的的人都得被刻字。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
村裏年紀最大的族長拿着拐棍戳戳地面,說,《尚書》曰,“小刑用鑽鑿,次刑用刀鋸。”
村民麻木而悲哀地望着老頭子,他們聽不懂。
老頭子急了,他學識淵博,卻沒有墨守成規,他抖着胡子擡起攙着木棍的胳膊,顫巍巍地拿手指着他,一顫一顫發出嘶嚎:“用……用刀刻!在他臉上刻字!用墨水填色!”
他們的臉色更難看了。村民們人人都義憤填膺,叫嚷着,審判着,愠怒而興奮。
“那是髒病!”一個婦人罵了一句。“呸!”她吐着唾沫,遠遠走開。
“沾了他的血!我們也會死!”一個男人高呼了一句,碰了他的人都會死!說着他快速後退了一步,躲避着瘟疫。這句惹來很多人的響應,一群人跟着他匆匆後退。就這樣,他變成了為民發聲的英雄,于是他壯了膽量,更加大聲地嚷嚷:“他有病!他那麽髒!依賴是了。”他罵了句方言(惡心死了)。
這又招來了一衆男人女人的響應。他們飛着唾沫大叫着,發出響亮的、憤怒的民憤。
“鄉親們!”一個一臉悲憫的六十歲的男人說,“鄉親們!”他又說了句,期許他們安靜下來。“我們來說說怎麽辦。我們村子裏從來沒有出過這樣的事。我活到這把年紀,從來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
村民們憤怒了,他們不滿幹部們避重就輕的口吻。
“這是瘟疫!”
“他有病!”
“我們如果被傳染,我們也會死!”
“太惡心了!”
“村長!”一個婦人沖着他說,她的聲音粗啞不堪,“他有罪!必須刻字!”
話題又回到了原點上來。
“他如果不被男人操,他就沒病!還有一個人!”這個如此機敏的聲音在嗡嗡議論聲中獨樹一幟。他确認道:“還有一個人!另一個人肯定也有病!”
“這種醜事!”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婦啐了一口,然後她閉上眼,在胸前虔誠地畫十字,“感謝主感謝神!感謝主感謝神!”
所有人都知道,應該在他臉上刻字,他是罪人。
人們圍繞着他,從他身上吸取教訓,他是多麽肮髒、惡心、充滿未被教化的獸性,他滿身罪孽。
女人們望着他,他不是個男人,他們家裏的男主人才是男人。而他,是一個入了歧途、有罪過的、得了病的怪物。
男人們望着他,毒罵他,嘲笑他,誰讓他是男人中的恥辱,他不配做男人!
“審判他!讓他說出另一個人!”一個滿臉橫肉的男人說。他是村子裏保安隊的一員,平日幹的最多的是就是維護正義。
他幹出了多麽沒有廉恥的事,所有人對他避之不及。他有病,整個村子會被災難侵害!
“說出來!”另一個男人惡狠狠地叫罵,“敢做不敢當!不是男人!”這又惹來一串串哄笑。
“說出來!”村婦們七嘴八舌地勸他,“知錯能改是好孩子。”她們惡狠狠地拽着自家孩子的胳膊,不讓他們亂跑,并趁機教育他們。
“說出來吧。”那個畫十字的老婦人眼帶悲憫地望着他,又實在受不了似的,目光厭惡地逃避開,她哆嗦着嗓音,不住念着:“感謝主感謝神……感謝主感謝神!上帝會拯救你。”
“說出來吧。”村童牙牙學語,忽而縮着脖子逃脫母親的魔掌,嘻嘻笑着,無聲地又重複了一遍,“說出來。”
村長咳咳嗓子,把人聲平息下去。
“我們該去做禮拜了!”突然,一個村婦慌張地說,“時間要到了!!”
每個星期五的晚上,村民們都要去東頭的小屋子裏做禮拜,偶爾有德高望重的村婦為大家講學,她們手捧簡陋的聖經,很多都是手抄本,八國聯軍侵華時期留下來的,偉大的傳教士們保護了當地的村民,于是感謝上帝的傳統也随着手抄本留了下來。她們虔誠地跪頌,進行禱告,然後齊聲朗誦“感謝主感謝神!”她們黑發黃皮膚,這沒有什麽,上帝的愛無界限,她們仿佛中世紀時候的修女,向着最神聖的神獻上自己的心意,同時真切地進行着忏悔,聖潔而慈悲。
女人的話驚動了人群,沒有什麽比禱告更加重要的事,于是他們四散開。
他在大院中央跪着,不說話,臉上依然沒有字。
一群男人在商議,怎麽辦。
“關起來吧。”一個人說,“豬圈裏的豬下崽了,可以空出一間。”
立刻有一個人響聲反對,“豬也會得病!豬瘟!”
村子裏沒有多餘的地當作監獄。他們不想再掏出一塊兒土地建造監獄。
“那這麽着吧。”村長發話說,“綁到化糞池邊。村裏要改造了,化糞池不符合環保标準,政府不用了。”
這惹來連連叫好聲。一個巨大的問題被解決了。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病。”
“反正所有人都知道他有罪。”
“反正沒有人會靠近他的。”
他們樂觀地想,他将會承受自己的罪惡,得到懲罰。
他們圍着他,又不敢靠近他,最後他們把他鎖進小木屋,趕着回家吃婆娘們做的飯。婆娘們不吃飯,因為她們要做禮拜。他們要吃飯,因為他們餓。
小木屋處在豬圈旁邊,猙獰而陰森。
他呆在飽受風吹雨打的小木屋中,陪着門上的鐵鏽一起變得古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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