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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還在等。

段白華在屋裏走,他一步挨一步,緊挨着走,巴巴望着窗外。小木屋外的豬場是平房,天井院子牆上插滿玻璃渣子。

段白華認罪,他有罪,他帶着病,就是神明的懲罰。

沒有罪的人,是不會得病的。

他從牆角抓起一塊蛤蜊殼片子,渾身顫抖着在臉上比劃。

他們說得對,他有病,他有罪,他該死。

他該怎麽辦?

一個男人該怎麽辦?

沒有人告訴他,一個這樣的男人,面對這種情況,他應該怎麽辦?

他太痛苦了,他以為柯生生會帶他走。可是他卻害了病。

他明明還保留着自己的貞潔,無論身心。他也一直沒有做什麽背叛柯生生的事情,為什麽他會得病?

他沒有騙人結婚,沒有胡作非為,他一心一意愛着一個人,他只想跟那個人走,可是為什麽他還是會得病?

得了短命的病,肮髒的病,被人指指點點的病,丢人現眼的病。

只有做過虧心事的人才會得病。

他沒做過虧心事,唯一見不得光的只有一件,他是同性戀。

他是同性戀,所以有錯嗎?

這個病太可怕了,他軟了骨頭。

村裏的老婦人說,不怕不怕,身子骨軟了,吃塊餅就好了。餅硬,人吃了之後骨頭也會變硬。

他們給他扔了幾塊發黴的硬餅。

他聽他們說要把他送去電極,酒吧裏的人都說,送去電擊的人幾乎都死了,死相難看。醫生會把電極伸到屁股和尿道中去,把病人電到屎尿失禁,失去尊嚴。他還聽一個人撇嘴不贊同道,他有病。會傳染。

他應該被刻字。在臉上刻一個大大的“A”,得了這種病的人都會被刻字,因為他們是恥辱的,不潔的。

他跪在地上,痛苦地哭泣着,口中生出的瘡流出膿血,咬着餅的時候,黃水淌出來,浸到餅裏,把它泡軟。

他是個不可侵犯的怪物,沒有人敢去碰他。他們厭惡他,卻又拿他沒有辦法。如果把他放出去,他會禍害外面的人,無辜的村民們都會遭殃。

他在土地上蜷縮着,流出痛苦的淚水。

你的命好苦啊!

他想。

他是不是也該找個女人生孩子。人活着怎麽能沒有孩子呢?但是他這樣窮,誰會嫁給他呢?是收破爛的寡婦還是街上乞讨的癡呆女人?他已經沒有家了,父母姐妹都葬身泥石流當中。他如果沒有孩子,他們家香火就斷了。他沒有家人,家人都死了,就剩他一個。他沒有朋友,他們都瞧不起他,甚至連陌生人都可以威脅他,騙取他手中的保護費。他想要個愛人,可是他追不到他。

他有病。

他有罪。

他的病是有期徒刑。

他的罪是罪無可恕。

你太可憐了。

他啃着那張面目全非的餅,堅硬得像石頭的餅,差一點把他的牙齒硌下來。

他還不知道村子裏要拆遷了。

柯沐九沒有把錄音曝光到網上,卻寫了一封上訪信。她的上訪信投到了省裏,沒幾天省裏放話給村委,你們要管,不然怎麽辦?太難看了。

村大隊長低落着頭,叫罵道:“給他一千塊錢!一千塊錢!”他和柯生生說,保安隊的工作你別幹了!

這大隊長是小流氓出身,被一個老太太除了黴頭,還惹了一身腥臊。

柯生生目光惡毒,卻說不出什麽讨饒的好話,他只能瞪着圓鼓鼓的眼睛,就好像他仇恨整個世界。曾經他披着保安皮,趕集巡邏,從街頭走到村尾,拿了一懷肉與菜,沒有人阻止他,也不用他掏錢,村民們都點頭哈腰地主動把自家攤位上的貨物塞到他手裏,還得賠笑說幾句好話。

現在沒了。

這一切都沒了。

他脫了那身皮,就失去了特權。

可是沒有人在意。柯老太太滿面紅光,拉着村婦的手說“啊呀大閨女啊你聽我跟你說……”

現在滿街都知曉,她将要給自己的孫子孫女一人一套房子,她是與時俱進的新人。

她熱情地感恩:“感謝主感謝神!”

柯生生在背後唾罵,你又不是明天就死。

一群村婦擠成一團,笑着嚼舌根,一人高聲道:大娘,你給你孫子孫女和給兒子兒媳有什麽區別?

柯老太急遽地撇嘴,這真是一群無知而愚昧的婦女,她若有其事地強調:“怎麽能一樣?!俺兒子不争氣,俺孫子可不!你看看俺大孫女,幫俺掙了一大套房子!俺不跟別家一樣,重男輕女!俺家不!不!”

柯生生失去了在保安隊的職位,可是村民們對他的态度依然是尊敬的,因為他有一個那樣偉大的奶奶。

柯生生飛快地抹了下嘴,他坐在自家棋牌室門口,百無聊賴。屋內傳來方美麗和男人的調笑聲。方美麗樂得在煙熏火燎的男人中周旋,從他們沾滿泥土和汗漬的衣兜裏刨出二三十元,發出咯咯咯的笑聲。

方美麗的兒子坐在裏屋的板凳上寫作業。他才四年級,跟着母親漂泊,住在柯家,卻沒有辦法坐到主桌上吃飯,只能自己搬着小板凳等着,等柯家人全部吃完才能撿點殘羹冷炙。

他盯着這個書呆子,自己的手下敗将。他揍他的時候,他一聲不吭,只會木着一張臉任他砸,他美豔的母親抱着他大哭,詢問,他也不張口,只是低着頭。等方美麗哭完了,他再默默回屋寫作業。

真是個沒有人氣的書呆子。欺負起來也沒什麽樂趣。

柯生生坐在大門口想,他和他那麽大的時候在做什麽?

柯生生惡毒地看着這個書呆子。

他沒上過幼兒園,別人在老師指導下算數,他拽着書包在胡同裏亂轉,遛貓逗狗。路過街坊門前時,他忍不住彎腰逗着趴在地上的土狗玩兒,他戳着它的頭,撫摸它的頭頂,直到乖順的狗掀起眼皮,它直起前肢盯着他,展現出蓄勢待發的姿态,這個時候的柯生生會非常開心,他和那只狗對峙,在狗咧開嘴露出熱騰騰的尖牙與火紅的舌頭時突然矮身做出一個假把式,他佯裝踢它,腳落地的時候急急後退,頭也不回地向街外跑去,身後傳來意料之內的犬吠和鐵鏈咣當咣當捶地的聲響,柯生生笑地更加恣意與大聲,看門狗掙脫不開鎖鏈,只能看着嚣張的柯生生飛速跑遠。偶爾柯生生會碰到兇狠的黑犬,它面露惡相,凸瞪的雙眼裏泛着血汪汪的絲,直勾勾望着外面時會釋放威嚴的壓力,乖戾又攝人。

柯生生會撿起腳邊的整塊磚頭高高舉過頭頂,為了顯示自己的強大,他會單手舉着沉重的磚塊,他長久地瞪視這條狗,看它刨土看它直奔向前撲向他,嘴裏尖利地發出汪汪吠叫,柯生生膽戰而又強硬地高舉磚塊,仿若誰先退讓誰便是落敗者,他心裏念着怕狗你就是孬種虎落平原被犬欺之類的豪言壯語,于是他就是豪壯的英雄。

很長時間裏柯生生得了樂趣,他每天放學都七拐八拐拐到那個逼仄的胡同裏和黑狗對峙,盡管戰争從未開始,毫無了結,無聲的搏鬥卻一直持續至不死不休。

但是晚飯時候一定會踩點回家,他每天守在電視機前看下午六點半準時播出的《四驅兄弟》,有了動畫片,中間不時間斷插播的廣告似乎都變得可愛起來。柯生生盯着屏幕右上角的讀秒倒數,一個洗衣粉的廣告連播三遍,畫面又轉為飛馳的賽車開上跑道。柯生生心裏升騰出自負的激情,他妄想擁有一臺賽車,可是他掏不出錢來買一臺賽車玩具,他摔了碗碟忙不疊奔出院子,解開繩子牽着看門狗奔向田野,他一邊跑一遍叫,趕着自己家的土狗嘴裏直嚷嚷:“沖啊!旋風沖鋒!沖啊!”

後來柯生生上小學了,他最開始的座位是長條凳,同桌兩個人用白色的修改液在掉漆的黃褐色木桌上畫分界線。柯生生不知道這個線叫什麽,但是他知道這代表圈占領地。同桌的小女孩用透明的塑料尺子丈量着整張桌子,精确到毫米,再小心翼翼畫下标線,她趴在桌子上,按壓尺子再比劃出歪歪扭扭的線,有時候塗改液會滲到尺子下面,移開後留下白色的污漬。

下午掃完地會有人鬼鬼祟祟留在教室不走,白日的标線有失公允,他拿着刀片把線刮去,再歪歪扭扭重新畫上。

一下課大家會蜂擁去小賣部,學校門口的小栅欄鐵門旁有間小屋子,西面就是自行車棚。

柯生生會買兩毛錢一根的辣條,一次買一塊錢的,然後在一衆男生仰慕崇拜的目光下抓着一把大口咬下去,有時候他還會展示自己的快速,扯着“小弟”為他記錄時間,當柯生生滿臉通紅地咽下最後一口時,周圍爆發出轟動的歡呼。柯生生贏得了威信,用一塊錢的特辣辣條樹立的威信,他覺得很值當。沒有什麽比同齡人的擁戴更為重要的事,有了小弟,他就是名副其實的老大,沒有人敢違背他,有了小弟們的臣服,便也征服了班裏大半的女同學,他不再需要自己動手,自然有人争先恐後替他代勞,柯生生現在是坐享其成的國王了,就好像他可以随時呼風喚雨。

他朝着鼻涕蟲的肚子“咚”的一聲倒過去,好像能聽到餘震在小小的身體裏引發的咣當咣當的聲響。柯生生轉身一下子跑出老遠,回頭看到對方站在原地彎腰捂着肚子不動,他的力氣和精力都被這一拳倒沒了,柯生生發現自己勝利了,他快速跑回又在對方身上倒了一拳,梆梆直響。他一邊砸一遍興奮地叫罵:“草嫩娘!草嫩娘!草嫩娘!”砸完以後再次跑開。

他一蹦一跳,那些歡快的字眼就帶着節奏一高一低地蹦出來,柯生生在這聲音中感知到了莫名的美感,他反複在編一首兒歌,在他熟悉的領域編織一首只有他自己懂的、也只有他自己可以淩駕的兒歌,音樂老師柔柔的嗓子唱不出來這樣酣暢有力的歌謠,它只存在于市井中,柯生生走街串巷把歌播撒出,周圍的人望過來,觀衆們以奇異的目光對他行禮致敬,他們仿佛發現了寶藏一樣詫異地瞪大眼望着他,仿佛在說“不得了!直到今天才發現柯生生是這樣的人!”——于是那語調越發歡快了。

柯生生追着滿臉鼻涕的同學。在柯生生的學校,每個班都有這麽幾個人。隔壁班有個女的,都十多歲了還天天上一年級,年年一年級,學校裏的風言風語說她小時候燒壞了腦袋,奶奶天天撿破爛。她每年都坐在教室的最後一排的垃圾桶旁,周圍立着白鐵做成的簸萁和支棱着毛刺的高梁穗掃把,那把掃帚已經不新了,新的掃帚掃地的時候會一邊掃一邊落黑色的粒子,等落完了掃把就會半新不舊,那個時候是掃把最好用的時候,用來打人最順手。那個身材高大的留級女生叫王錦繡,天天趴在桌子上,瞪着一雙呆滞的豆豆眼,一旦有人走過她身側拿清潔工具就會雙手捂着膝蓋把脖子縮起來。沒有人喜歡和她同桌,柯生生在夏天的時候走過他們教室的後門會看到方錦繡愣寂寂地縮着身體擠在課桌和牆壁中間,因為前桌會壞心地把椅子用力向後靠。她像是一個發酵的饅頭努力收縮體積,變形而難看。柯生生從腳邊撿了塊石子朝她扔去,她沒有絲毫反應。柯生生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彎下腰撿了一堆小石頭,他蹲伏在地上,打水漂一樣把石頭一棵棵向她擲去,石頭疊在她胳膊上大腿上,在她狡辯落了一圈,柯生生扔了手頭最後一顆石子,他見她話都說不清楚,突然沒了興致。

突兀震起的鈴聲解救了他,柯生生給自己找到了一個離開的理由,他有了理由,心裏便有了底,于是他站在原地百無聊賴地聽鈴聲,那聲音鼓蕩在耳膜上讓他忍不住要堵住耳朵或者砸了他,而他克制住了種種沖動,面前的空地上是奔跑過的學生,他在人流的注目禮裏直腰挺身,塌着肩膀露出一副雲淡風輕的姿态,他眼神挂在遠處花臺裏某棵樹的末梢上,那裏有只蟬在刺啦叫着。柯生生等着刺耳的鈴聲嘩啦啦響完,然後踩着語文老師的腳後跟晃悠進了教室。

柯生生把鼻涕蟲一腳踹翻在東牆頭,他把他的書包搶過來,當時有只癞蛤蟆跳過他的身側,柯生生瞥了一眼,快速撿起一塊水溝旁的磚頭用力砸下去,磚頭扯着癞蛤蟆落到街邊的髒水溝裏,濺了他一身黑水,他呸呸吐掉嘴裏的髒水,片刻愣怔之後目眦盡裂,他拽過鼻涕蟲,羞憤地掐着對方脖子,他急紅了眼,嘶吼着又仿佛要哭出來:“草嫩娘!!草嫩娘!癞蛤蟆有毒!你敢害我?!你是不是帶死?!你是不是不想活了?!”他一腳把他踹翻在地,朝他肚子上踢去,“草嫩娘!草嫩娘!草嫩娘!”他用力宣洩着臨死前的憤怒,柯生生踩着他的肚子說你不會在地上顧湧顧湧,沒見過狗爬?就學狗爬。快爬!狗叫你會不會?直到對方直不起身體,嗚嗚地捂着臉趴在地上哭,柯生生才停止了踢踏。鼻涕蟲哭地很小聲,卻又好像要背過氣去了。壓倒性的征服帶來又一場勝利,夕陽從天上壓下來,給戰場上的柯生生落滿火紅燦爛的披風。柯生生在這聖光中短促地顯露出一個驚喜的表情,他深吸了口氣,癞蛤蟆沒有毒死他,他依然活着,這時柯生生臉上浮現出天真的微笑,在夕陽裏發燙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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