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幕

“我不想死……大夫,你救救我。”

雲素看了眼一旁床上躺着的,快看不出人形的一團黑影,搖了搖頭道:“人力也有盡時,非是不願,而是不能。”

那人喉嚨裏不斷地發出“咯咯”聲,雲素聽不下去,皺着眉從藥架上泛出一個白玉小瓶,走到他床前,道:“張開嘴來。”

雲素等了半晌,道:“罷了,我竟忘了你下颌骨都碎了,也動不了。”一邊說着,一邊自己伸手捏住對方的臉,将嘴開出一條小縫,就把小瓶中的液體灌了進去。

“自己盡力吞下去點,死之前還能舒服些。”雲素拿起一邊的帕子,一邊擦着手一邊道。

“我真的不能死。”那個嘶啞的聲音傳過來,“雲素,我們這麽多年交情了,之前幾次你也是這麽說的,我不還是活到了今天。”

“琉璃,”雲素淡淡道,“之前我也說過,不要再做這般危險的事了,教主手下又不止你一個死士。”

像是被這話戳中了命脈一樣,琉璃的聲音立刻就停住了。

雲素也不理他,自顧自地拿了把小扇子,坐在一邊煎藥。

幾味藥材早就被浸泡了許久,雲素看也不看直接抓起來丢進去。床上的琉璃看着他娴熟的動作,心下說不出的有點害怕,便也不敢說話。兩人皆沉默無言間,小砂鍋裏的藥水顏色一點點濃重了起來,蓋子附近也逐漸氤氲起一層水霧。

琉璃覺得這藥味沖的很,連帶着他鼻子都癢的難受,雖然不清楚這藥究竟為何,但這烈的不行的藥,他是無論如何不想吃的。

眼看着雲素像是不知疲累一樣地坐在那打着扇子,琉璃好奇心起,問道:“竟然還能見到你親手煎藥的時候,你這還有別的病人?”

雲素沒理他,将熬好的藥倒進早已準備好的白瓷小碗裏。

那小碗看着極是精巧,上面裝飾有淡色雲紋,碗內壁上不知何時沾了一圈棕色的藥漬。

“你就把我這麽丢下不管了?”琉璃看着雲素端着藥出門,忍不住就喊了一聲。

“喉嚨都碎了,用腹語說話就不累嗎?”雲素淡淡道,“不如省點內力,還能多活半個時辰。”

琉璃立刻就不說話了。

可能是剛才雲素灌給他的那瓶藥起了點作用,現在他竟然又能感覺到身上一處一處疼了起來,雖然不是什麽好事,但是比起之前——滿身像是只有一灘軟泥一樣的死肉,要好上許多。

他便眼巴巴地盯着門看,等着雲素回來,再求求他想想辦法。

原本以為雲素要去送藥,多少會折騰上許久,結果才過了一盞茶時分,就見雲素面無表情地端着那個小藥碗回來了。

借着點夕陽的光,琉璃眯着還剩下的那只眼睛,看見碗裏竟然還是滿的。

“怎麽,被你吓倒了,不肯喝藥嗎?”

雲素臉上也沒什麽表情,順手把藥一潑,道:“人都走了,我竟忘了。”

琉璃一時說不出話來。

雲素到一旁的書案上,拿了紙筆,坐到他身邊,道:“還有什麽遺言趁現在就交代了吧。”

“沒什麽。”琉璃想了想才道:“真的救不了了?”

“救不了了。”

“我看你給我的那藥也還挺好用的……”琉璃想了想道:“你看我比剛被擡過來的時候不是好得多了。”

“解憂水。”雲素淡淡掃了他一眼,“你有膽子,我便給你。”

琉璃忍不住就想一哆嗦,但脊柱斷了,動不了,只能勉強笑了兩聲。

解憂水的大名他還是聽過的,“損二倍壽命以解一時之憂”,效果好的立竿見影,後續發作起來也是讓人痛不欲生。

“連解憂水都給我用上了,看來我這次是真的活不下去了。”琉璃也不再看雲素,閉上眼睛道。

“嗯。”

“我真的要死了……”琉璃咕哝了一句,“可是我不想死。”

“就算這次死不了,照你那執行任務的強度,哪一天暴斃了我都不知道。”雲素終于有點動怒的樣子,道:“醫者父母心,我真是見不得你這種不拿自己性命當回事的人,你可知道,還有多少人苦苦掙紮求生……”

“大夫,你今天話有點多啊。”琉璃一句話就讓雲素啞了火。

“雲素,我真的很想活下去啊。”

“你來我這,這次是第十四次。”雲素恢複了平時那高冷的模樣,“每一次都重傷瀕死,要我如何相信你。”

“信與不信都由得你了,雲素,最後讓我一個人靜靜吧。”

雲素也沒說話,幹脆利落地起身出門。

“這一次,我是真的要死了。”琉璃閉上眼。

陰暗的地下宮殿,無風自舞的燭火,一排忐忑不安的孩子。

“教主,這幾個孩子資質都是上佳,您看看……”

“嗯。”一身黑袍金繡的男子掃了他們一眼,随手指了兩個,“便是你們兩個好了。”

“愣着幹什麽,教主叫你呢。”管家模樣的中年人将他一把推出去,“還不趕緊謝過教主。”

“謝教主恩典。”他愣愣地盯着眼前這個被稱為“教主”的男人,心想,這世上竟會有這般好看之人,大概便是那說書人曾說過的,天宮仙人吧。

“罷了。”教主瞥了他們兩個一眼,“且跟我過來。”

他瞥了一眼身旁一臉清冷神色的人,有點不開心地搶上前半步,小跑着跟在教主身後。

草長莺飛,春風拂柳。

“不錯。”教主拍了拍手,“你們也算沒辜負我的期望。”

“教主過獎了。”他和一旁的人一起收劍站好。

七年過去,那人還是一副讨人厭的模樣,就好像天底下沒什麽事能讓他在意一般。

“既是如此,你們也可以開始接任務了。”教主打量了他們一眼,“我身邊直屬還缺一個殺手一個死士……”

“‘草木搖落露為霜’”教主指了指旁邊那人,“便叫‘落霜’,負責暗殺。”

落霜應了一聲,臉上還是毫無表情。

“而你……”教主盯着他看了半晌,“便叫‘琉璃’吧。”

他點點頭,心裏有點失落,也有點竊喜。

喜得是身為‘死士’,那便是将自身性命置之度外,只為教主一人。

失落的卻是,落霜那家夥名字有來歷,而自己這‘琉璃’又算怎麽一回事?

他嘗試了幾次,卻始終沒能問出口。

之後過了三個月,便是他第一次出任務。

被安插到京城的天子大營卧底反間,熬過了種種酷刑,再見到教主時已是三個月後。

“這次任務,做的不錯。”教主挑着眉看他,“我也沒想到你還能活着回來。”

他拼命壓抑住心中狂喜,低聲道:“原是屬下的本分。”

“你先下去吧。”教主低下頭,轉着手腕上一串白玉珠,沒再看他。

琉璃不由得目光跟到了那串珠子上。他之前并未見教主戴過這串珠子,想來是在他下山期間得來的。珠子顆顆圓潤通透,戴在教主的手腕上,二者相映,竟不知是誰襯了誰。

他不敢多想,趕緊道了一聲“屬下告退。”就去尋雲素。

雲素是怎麽上了這萬蹤山他并不清楚,只是他重傷瀕死次數太多,一來二去的跟雲素竟也算是有了點交情。那會兒雲素似乎有什麽煩心事,見到他也沒個好臉色,連治病的時候下手都重的像在上刑。

待得他第七次去找雲素的時候,正是從昆侖派追捕下逃脫,一路幾乎是爬着回到了萬蹤山,被人送到雲素門前時,只剩下一口氣勉強吊着。

等他醒來的時候,雲素告訴他,你的身體,恐怕再也無法勝任這類工作了。

他睜着剩下的一只眼睛,對着雲素笑。

雲素道你可以跟教主說,轉去帶帶新人,反正你在教內功績資歷都足夠了,教主也不會不允。

他笑了笑,道:“教主不會不允,只是我做不到。”

雲素道:“你這話我卻有點聽不懂。”

琉璃笑了笑,道:“多謝你,只是我十幾年前,就決定将這一條命奉獻給教主,百死不悔。”

雲素坐在那看着他,一向沒有表情的臉上終于像是出現了一絲裂痕,随後嘆了口氣,便走了。

然後是這次……

他回想起自己生命中那許多個零零碎碎的片段。

那許多個暗無天日的時光裏,精神和肉體都被逼到極限的境遇中。

教主大人……

他在內心裏一次又一次地呼喚着。

玉簪束發,玄黑深衣金絲紋繡,廣袖輕揚間燦然若神人。

他甚至都不敢喊一聲教主的名字。

教主大人……

對不起,以後不能繼續為您……

琉璃覺得眼前一陣一陣的發黑,肺裏像是被什麽堵着一樣,他想咳出來,骨頭全碎了使不上半點力氣,隐隐約約能感覺到有什麽腥鹹的液體從嘴角流出來,但他也看不見了。

終于,陷入了徹底的黑暗,之後一陣陣的耳鳴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沉默,之後,痛覺也不複存在,整個人像是被浸泡在了暖暖的溫水裏,身體變得很輕盈,很舒服。

意識徹底消失之前,他有點後悔。

到最後也沒能問教主那句話:

“教主大人,為什麽當初要給我賜名為‘琉璃’。”

醉羽轉着手上的白玉珠,忽然聽到手下來報,道是琉璃已經不治身亡了。

他愣了那麽一下,手上力氣便使得大了,腕上一顆珠子便被捏出了裂痕。

他擺了擺手,讓手下先下去。

“琉璃,也死了啊。”

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孩子時候的場景,別的孩子都是一臉畏縮不安,唯獨兩個例外。

一個沉靜如水不動聲色,一個昂揚如火眼神灼灼。

他當時圖着好玩,指着那個孩子便道:“就叫‘琉璃’吧。”

彩雲易散琉璃脆……身為死士,卻有這樣一個名字,倒也有趣。

只是他不曾想,這樣的一個人,居然能熬過那許多次死境。

他一陣恍惚,後知後覺地發現,大概自己已經習慣那個孩子無論是怎樣致死的任務,都會笑着接下去,再帶着一身傷回來,跟自己彙報任務完成。

讓自己竟忘了,琉璃易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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