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三幕
“‘附骨’,無藥可解。”望聞問切這一套下來,雲素對着坐在竹椅上的人說道。
“這樣啊……”落霜苦笑了一下,道:“我還能活多久。”
雲素道:“若你不遇意外,活到七十歲不成問題。”
落霜愣了下,随後臉上苦澀更重,道:“雲大夫你莫要尋我開心了,都說了是無藥可解的奇毒,又為何說我能活到七十歲。”
雲素臉上依然沒有什麽表情,淡淡道:“這‘附骨’又不是要減你的壽命,它毒便毒在不傷你壽命,但卻又日日發作,如附骨之疽。每日便要你全身骨骼寸寸痛死上一次,如此活到七十歲。”
落霜道:“這麽看來,倒不如直接死了的幹淨。”
雲素道:“那你請便,只是不要讓我看到。”
落霜立刻就老實了,道:“小雲,我也只是随口一說,你千萬不能當真。我要是真的想死,也不會跑到你這裏來了。”
雲素臉上依然沒什麽表情,但語氣聽起來多少好了些:“你上次發作,是什麽時候。”
落霜想了一下,道:“差不多是昨天日落時分吧。”
雲素點點頭道:“我去給你煎副藥,等下發作時候,好歹壓一壓,也算能減輕點痛苦。”
落霜道:“那便麻煩你了。”
他看着雲素的一襲白衣消失在門口,嘆了口氣,躺回去。
早知道煙雨樓那群人不好惹,卻也沒想到為了對付他,連這種毒都用上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遠遠就聞到了藥味,嗆人的厲害,雲素端着一個雲紋白瓷碗站在他面前,道:“起來喝藥了。”
落霜伸頭看了看,那棕墨色的藥還散着熱氣,水面上還飄着些許氣泡,看得他心裏生寒,讪讪地笑着問:“一定要喝嗎?”
雲素連個眼光都沒施舍給他。
落霜硬着頭皮端起碗,眼睛一閉,幹脆也屏住了氣,直接“咕嘟咕嘟”一口灌了下去。
小碗好不容易見了底,他苦着臉将碗遞回給雲素,雲素還是那面無表情的樣子,指着碗底道:“喝幹淨,下面還有藥渣。”
落霜被這藥苦的都快哭了出來,卻又不敢在雲素面前說個“不”字,只能一臉英勇就義的神情,端起碗來把它喝了個幹淨。
雲素這才露出了一點點笑意,伸手從袖子裏掏出一塊蜜餞遞給他,道:“吃點這個,便沒有那麽苦了。”
落霜趕緊接過塞到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小雲,你原來還是挺好的啊……”
雲素幹脆拿着碗轉身走了。
“什麽啊,難得有了點機會。”落霜把蜜餞咽下去,有點懊惱地說。
他閉上眼,想休息會兒,昏昏沉沉半夢半醒間,右手的小指突然開始抽痛。
又要來了嗎……
跟前幾次一樣,都是從小指開始,深入骨髓一般的麻癢感順着骨骼一點一點逐漸漫布全身,然後再變成刺痛,再變成像是被石斧重壓,寸寸斷裂的痛。
痛到他連呼吸的力氣都沒有。
“落霜,落霜……”
朦胧中好像有誰在喊他的名字。
他睜不開眼。
等他再醒過來的時候,身上還帶着殘餘的痛感,連眼皮都快睜不開,就着那一點燭火,他看到床邊坐着一個人。
“雲……小雲?”落霜試探着問了一句。
“嗯。”雲素應了一聲,道:“發作時為何都不喊我一聲,等我過來時你整個人都痛的暈過去。”
落霜扯着嘴角勉強笑了笑,道:“這不是來不及嗎。”
雲素沉默了。
落霜看他這樣就不知為何心裏一陣緊張,強撐着笑道:“現在你也知道了,明天便來得及了。”
雲素還是不理他。
落霜撐起身子,往雲素那邊蹭了蹭,道:“好了,小雲,別跟我鬧別扭了好嗎。”
雲素冷笑一下,道:“你自己的命自己都不在意着,我又有什麽好同你鬧別扭的。”
落霜道:“知道你關心我,又拉不下臉承認。”
雲素是真的生氣了,輕輕推了一把落霜便站起身來,道:“你可少來這一套,堂堂魔教第一殺手,做這幅樣子給誰看。”
落霜嘆了口氣道:“好了小雲,我怎麽也是個病人,都不能開個玩笑了?”
雲素心裏也覺得有些過了,但嘴上還是不饒人,道:“你還能記着自己是個病人,便好了。”說完吹熄了燭火,便出門了。
落霜苦笑一聲,對着空無一人的屋子道:“你總是這樣,弄的我都不知如何是好。小雲,你這人,到底有沒有心。”
雲素怎麽上得這萬蹤山,除了教主,整個魔教上下竟是無人知曉。不過他住的地方本就在萬蹤山山腳下,與旁人也不挨着,平時也只是種種藥草罷了。尋常教衆也不敢找他治療,而總壇中人也不常會下山找他。
落霜遇見他,也只是個純粹的巧合。
那日他同琉璃又打了一架,心裏正是不爽,不知為何想起有人提過萬蹤山新來的醫生,便幹脆不處理身上那道口子,直接往山下跑。
雖然教衆都知道有了個新大夫,卻沒人說得上他具體住在哪。落霜就這樣一路滴着血,一路展開輕功在山腳處繞來繞去,折騰了半個多時辰,才找到了一處像是入口。
窄小石縫間隐隐有亮光透出,他心下好奇,也是藝高人膽大,便往裏面走。
他小的時候,也曾讀過那篇《桃花源記》,此時便忍不住想,不知自己是不是一時間恍惚,誤入仙境。
走過那段陰暗仄仄的小路,轉個彎,眼前便是一片金黃色的花田。
原本就開得正好的花被初夏正午的陽光一照,更是燦爛耀眼。
他忍不住後退了半步,才試探着往前走,生怕打擾了其中的主人。
然後他看見,花田中一道白色的身影。
雲素緩緩站直,看向正一臉迷茫走過來的落霜,微微一笑道:“閣下可是有什麽事?”
他當時張口結舌,盯着人家看了半天才道:“無事……我只是迷路了。”
雲素朝着他走過來,目光停在了他手臂那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上,像是看破一切的笑了笑道:“那邊請進吧。”
他跟着雲素走進屋裏,看着人拿出金瘡藥和白布帶,這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忍不住心頭一陣懊喪。
雲素替他處理完纏好布條,便道自己還有事在身,若日後再有病情,盡管直接前來便是。
他愣愣地點了點頭。
落霜本就是教中第一殺手,平時出任務回來,往往就是一身傷。最初他還想着要清理一下再去找雲素,後來次數多了,便幹脆一回山就往雲素那裏跑。
雲素正應了他這名字,風淡雲輕安之如素,每次都是落霜在診治的時候,拉着雲素絮絮叨叨說個不停,雲素只聽着,偶爾問上一兩句,等到落霜徹底說夠了,診治也就差不多了。
落霜後來偷偷問過教主的侍女,若有一人,你虧欠他許多人情,心裏又總是惦念着放不下,該如何是好。
小姑娘抿嘴一笑,道:“對方可有趕你走了?”
落霜想了想,道:“倒是不曾。”
小姑娘笑的更開心,道:“那便是了,既然人家不讨厭你,你一切如常便是。實在過意不去,便想着帶些禮物,還人家的人情。”
落霜恍然大悟。
之後雲素的藥廬裏,便堆滿了從各地帶回來的奇珍異寶,不少還是他出任務時,瞧着人家宅邸裏東西好看,順手牽羊。
就連這次,刺殺煙雨樓主這般兇險的任務中,他都沒忘了順一枝羊脂白玉簪,一路回來時小心珍藏,竟絲毫沒有損傷。
他中了這般天下奇毒,自然是不可能回去繼續當殺手的,找了個時間報上教主,教主看了一眼,便道你且在這休養着,為本教立下大功無數,自然不能虧待了你。
他躺在床上道謝,雲素只站在一邊一言不發。
在這一連住了三個月的時候,他有一天問雲素:“我的毒是不是真的沒法解了。”
雲素斜睨他一眼,道:“你說呢?”
他苦笑。
這三個月來,他親眼看着雲素為治他的病,徹夜鑽研古方,白天還要照顧他,整個人都憔悴了下去。
他看在眼裏,心裏也是難受,卻又慌張不安。
忍不住他又道:“倒是麻煩你了……”
雲素近來心情極差,便直接頂回去道:“既是知道麻煩,平時還不讓我省點心。”
落霜心裏一沉,他早知自己身中奇毒,一身武功可以算是廢了,這般無所依憑的感覺令他極為不安,甚至隐隐含了他從未注意過的自卑之意。
雲素卻無暇顧及這些,想着自己那邊藥還在火上煎着,便趕緊往旁邊的小屋裏走。
落霜看着他走開的背影,若有所思。
第二天一早,雲素過來的時候,卻只見人去屋空。
他端着藥碗站在門口,心一點點地往下沉,手也抖個不停。
屋內窗明幾淨,顯然是花了心思好好收拾了,床上疊的整齊的被褥上放着一張折好的信紙。
雲素抿了抿唇,将手中藥碗小心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展開信紙。
“……霜自知再無幸理,不敢給雲大夫再生事端,惟願終老江湖……”
雲素耐着性子讀了一遍,直氣的臉色煞白雙手冰涼,等看到最後一句“珍重萬千”時,幹脆直接幾下撕了手中的信紙。
片片碎頁紛飛,雲素站在其中,分明是一臉的不知所措。
落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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