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幕
孤微子也想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會同這個身旁愣頭青一起,“闖蕩江湖”。
本來,他堂堂魔教教主的師父,江湖中神龍見首不見尾,傳說中的人物,只是偶爾去下館子,都能遇見一群江湖人在裏面調戲小姑娘。
不過他活了六十多歲,對此早就麻木,只做熟視無睹。
但隔壁桌那個愣頭青卻不是這樣想,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的青年拍案而起,怒斥惡霸,眼見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戲就要上演。
孤微子打量了一下,小夥子長得不錯,也算是相貌堂堂意氣風發,腰間長劍看上去也是柄利器,幹脆便拿起盤中的雞爪,就着花雕酒,準備看熱鬧。
按講這般情形,在那名為夢言生之人的筆下早已被寫濫了。
只是今日這少年,武功也是在太不濟,兩下就被人打到了自己桌前。
看着那少年明知不敵卻還梗着脖子不認輸的樣子,孤微子心下覺得有趣,便喝了口酒,繼續瞧着。
許是他表情實在太過明顯,遭了池魚之殃,被那惡霸頭目指着鼻子問道:“喂,小白臉,說的就是你,看什麽看,再看連你一起打。”
有意思,實在太有意思了……
孤微子今年六十有六,只是魔教內功寒冰訣修習精湛有駐顏之效,看起來也就三十上下。他本人也好佩戴珠寶玉石,這一身裝扮看起來竟也沒比這少年大上太多。
那少年倒是先喊了一聲:“有什麽沖我來便是,何苦連累旁人。”
孤微子眼神越發的玩味,連帶着那惡霸都感覺到了,幹脆放開了眼前被打趴下的小子,碗大的拳頭就沖着孤微子掄過來。
“啊——”“小心——”“不好——”
只見那個被當成文文弱弱富家公子的孤微子廣袖一動,沒人看清他的動作,那個惡霸就被打飛出去,直接穿窗而過,摔倒了外面。
這下子酒樓裏所有人都愣住了,半晌那幾個混混模樣的人全都大叫一聲,轉頭就跑。
孤微子也不去追,夾了一筷子清炒百合,慢悠悠地吃。
倒是那個行俠不成的少年抱拳向他行了個禮,道:“多謝尊駕相救,不敢請問尊駕高姓大名,白墨日後也好報答一二。”
孤微子伸筷子指了指,道:“坐坐。”
白墨趕緊拉了椅子過來在旁邊坐下,道:“這位兄臺?”
兄臺?這稱呼到有點意思……想到自己被稱呼過“殿下”、“魔頭”、“長老”……被一個比自己小上四十歲的人稱“兄臺”,也是怪有趣。
想到這,孤微子忍不住就擡頭看了一眼。
眼前青年到真是人如其名,一身白袍,雙眼如墨,饒是剛才出了個大醜,言談舉止間仍不見尴尬,意氣風發不減半分。
孤微子瞟了他幾眼,大概猜到這少年八成是個初入江湖之人。他眼珠一轉,随口便說自己名叫“沈藍”,便同那少年天南海北的聊起天來。
孤微子原本出身皇族,流落江湖時也得遇名師,乃是叱咤風雲的人物。他存心結交,高談闊論間逸興遄飛,那少年又如何能抵擋的了?只聽得白墨雙眼放光,盯着他心裏直道竟不知世上還有這般風流人物。
孤微子自然不會告訴白墨自己已經是個六十六歲,仗着駐顏內功招搖撞騙的老妖怪,只說自己今年二十八,奉師命前往神劍莊五年一度的品劍論武大會。
白墨立刻興奮地臉頰泛紅,道:“那便巧了,我也是要往那裏去,我見大哥孤身一人,何不結伴而行,一路上也好有個照應。”
正中下懷。孤微子心裏暗笑,臉上卻還裝作一副為難的神情,道:“只是我這人長于鄉野,怕起居習慣上……”
“不礙事。”白墨道,“我倒還要指望着大哥武藝高強照應着我呢。”
就這麽一下,兩人便搭伴上路,朝着神劍莊的方向,這一走便有一月之久。
孤微子行事亦正亦邪,但有個特點,便是不愛管閑事。這白墨卻同他剛好想法,雖然武功不高,卻也是一身俠骨,專好做那打抱不平之事,每每最後還要孤微子出手幫忙擺平。
不過孤微子也沒客氣,一路上好酒好菜,自然都是白墨招待的。
那天孤微子順手解決了幾個追來的殺手,對着跑的氣喘籲籲的白墨道:“一早就想問你了,明知不敵,為何還要去招惹那群人。”
白墨站在那,一雙黑曜石般的眼睛裏全是明亮的光,他仔仔細細地看着眼前的孤微子,道:“我輩學武,行俠仗義本就是理所應當之事。”
孤微子見了他這認真的表情,竟是心中一動,愣了一下方才大笑出聲。
白墨不懂他為何發笑,卻見孤微子擦了擦眼角笑出的淚,深色廣袖一甩,道:“走吧。”
現在武林裏的小孩子,都這麽有意思了嗎。
越是靠近神劍莊,越是不太平,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就連白墨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也感覺到周圍氣氛詭異,竟也學會了隐忍不發。
孤微子拍拍他的肩,道:“有大哥在,萬事不用擔心。”
白墨卻紅了眼眶,道:“我心裏也是知道的,一路上若不是有大哥,只怕我早就不知死在哪裏了。平白給大哥添了這許多麻煩,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孤微子彎下腰,仔仔細細地打量起了眼前的白墨,确定還是本人而并非他人易容,才悠悠道:“這便奇了,怎麽,原本的想法動搖了?”
白墨沒說話。
孤微子想,這孩子大概真的是受了刺激,原本意氣風發驕傲的像只小孔雀,現在變成了這個樣子。
他拍了拍白墨的肩,道:“江湖風雨無數,一山還有一山高,功夫差,還可以練,只是丢了本心,便再也找不回來了。”
白墨擡起頭,驚訝地看着他,半晌才道:“大哥你是說,我原本沒錯?”
孤微子笑了笑,道:“錯不錯的,誰知道,不過是随心而為罷了。”
白墨一眨不眨地看了他半天,嘴角方才露出一點笑容,道:“我知道了。”
孤微子伸手過去,就想揉一揉白墨的頭,手剛觸到對方的發,卻見白墨嘴唇流下一絲血,整個人也軟軟倒了下去。
孤微子心頭一驚,立刻便蹲下去搭白墨的脈。
手指剛一搭上,白墨立刻又咳出幾大口血,那血跡站在衣服上,迅速地變成了紫黑色,血腥味裏還夾雜着掩不住的玫瑰香。
“夜幽”
孤微子心道不好,這孩子不知得罪了誰,竟被人下了這無色無味的“夜幽”之毒。
此毒發作時,只要一盞茶時分便會進到心脈,到時中毒者便會七竅流血而死。
對他這種武功高強之人來講,此毒并不能算得上什麽拿得出手的玩意,只要立刻用內力逼出毒血便好。
只是這白墨,武功不高,中毒也是到此時才知,從他吐出的血來看,只怕這毒已經侵入內髒。
按照孤微子的脾氣,這種情況,定然是不會去管,最多也就是給他個痛快,死後加一副棺材。
但不知為何,他想救白墨。
不能讓他就這麽死了……那個少年,他的人生才剛剛開始。
他也顧不得什麽了,直接就在地板上,把白墨扶起,坐到他身後,運氣內力,給白墨輸了過去。
真奇怪,我為什麽要救他,可不像我平時的為人。
孤微子頭上出現豆大的汗珠,白墨中毒已深,他不得不耗費大量內力,來盡力包裹住毒素。
他自己也沒有把握,究竟能不能真的把白墨救回來。
雖然一開始只是存了看戲的心,一路上同白墨相處,竟也覺得還不賴。
看着武功不高卻又俠肝義膽的小劍客一路上鬧出種種事端,他覺得還不壞。
看着少年被“賣身葬父”的少女糾纏,最後竟搬出自己做擋箭牌,道兄長尚未婚娶自己不能逾禮。
看着少年被兵器鋪的老板欺他不懂行情,硬生生訛去十兩銀子。
看着少年一路上用崇拜親近的眼光望向自己……
正思量間,幾縷頭發飄到孤微子眼前,仔細一看,竟都已變成了白色。
這也可想而知,畢竟自己內力都輸給了白墨,這不老容顏便無法維持下去了。
若是有人在一旁觀看,定然會被此時的孤微子吓個半死。
青絲成雪,彈指風華。
孤微子看見自己的手,原本潔白如玉的手迅速蒼老,就像是樹皮一樣,起了一層又一層幹枯的褶皺。
我為什麽要為這麽個小孩子做到這份上,可不像我了。
大概,還是被感動了吧。
孤微子看着白墨身體晃動,接着咳出一大口毒血。
說是自己世情看破,游戲風塵,其實只是因為幼年不幸,之後江湖飄零間,心早已千瘡百孔。
他也咳了幾下,聲音嘶啞蒼老,內力也早已油盡燈枯。
不過,好歹是将這個小子救回來了。
他勉強把白墨扶到床上,端詳着少年的容顏。
白墨還沒醒,因為剛才吐了太多血的緣故,臉色蒼白如紙,眉頭緊皺,不知道在想什麽。
孤微子看了半晌,接着就是低低一笑。
怪不得,怪不得。
孤微子終于明白,自己為何要救他。
他渴望着那少年眼角眉梢間透出的,年輕人特有的意氣風發,就如同他自己那顆蒼老幹枯的心,本能地渴望着水的豐盈。
他将飄到面前的一绺頭發別到而後,整了整衣衫,沒有回頭再看一眼,直接走出了門。
還好這個樣子,不曾被那個少年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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