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幕

“醉羽,既然被你所擒,一刀殺了我便是,又何苦這般?”

“我為什麽要殺你?”身穿一襲黑色深衣的醉羽像是聽到了什麽有趣的話一樣,坐到了白袍人的對面,“玄樞子,莫要忘了,是你自願留下的。”

玄樞子一聲冷笑,道:“那我要走,你便不會阻攔了?”

“自然不會,我醉羽雖然聲名不佳,但也是說話算話之人。道長既然不想住,萬蹤山豈有強行留客的道理?”

玄樞子道:“只是我如果真的下山……”

醉羽抿了一口茶,慢悠悠地道:“嗯,千草谷和你昆侖派的徒子徒孫們,只怕就難以保全了。”

“你到底為什麽要這麽做。”玄樞子的手重重拍在一旁的茶案上,帶着上面的瓷杯都被震得直響。

醉羽擡頭,用意味深長的眼神看着玄樞子,道:“在下只是傾慕道長風儀,才特意延請道長與這萬蹤山小住,只盼能與道長多多親近罷了。”

玄樞子一聲冷哼道:“魔教妖人。”

醉羽也不生氣,反而湊得更近了些,笑着道:“那便是了,這裏是魔教,我這個魔教教主當然也就是妖人頭子。只盼名門正派的玄樞子道長,能感化在下棄惡從善。”

玄樞子看他越來越近,皺着眉就往後躲,動作急了些,手腕上的白玉珠撞到茶案,發出清脆的聲響。

聽到這一聲,醉羽的動作便停在了半空。他左手半撐在茶案上,半個身子已經跨了過去,就快貼上那邊玄樞子的臉。

醉羽垂下眼,盯着玄樞子從白袍下露出的一截手臂,白玉般的膚色上幾道暗紅色的傷疤猙獰縱橫,一串白玉珠松松垮垮地挂在手上,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

“現在……好些了嗎?”醉羽伸手要去觸摸玄樞子的傷疤,卻被後者快速地躲過。

“不勞你費心了。”

醉羽淡淡應了一聲,便坐回了原位,看着小案上茶杯傾倒,茶水漫的到處都是,正順着紅木桌角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便道:“是我唐突了,這便告辭了。”

玄樞子不明白這魔頭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但聽說他要走,心裏一寬,道:“那便不送了。”

醉羽道:“我過些時日再來拜訪。”

他一出門,玄樞子便再也支持不住,幾乎是從原位上跳起,看也不看身後那一桌狼藉就回了內室。

他坐在窗邊,一邊轉着手腕上的白玉珠,一邊低聲喃喃自語:“秋河……你說,我該怎麽辦。”

昆侖掌門玄樞子和千草谷主秋河相交莫逆,乃是武林中人盡皆知之事,當年二人闖蕩江湖之時,還有好事之人給他們起了個外號,叫“武林雙璧”。

後來随着兩人聲名鵲起,這“武林雙璧”的名頭也越來越響。

也難怪,兩個家室清白聲名顯赫,偏偏又都生得好相貌的少年郎,不知入了多少武林俠女的夢。

秋河……

玄樞子閉上眼,那個一身青衫滿身藥香的男子,似乎正從滿是藥草的山谷中對他回頭一笑。

秋河……

他将這個名字藏在心底,無時或忘。

只是,一切都被這個魔頭毀了。

品劍論武大會中神劍莊出了叛徒,在衆人所用的水源中下了魔教的劇毒,而秋河為了救人,以身試藥……

從那之後,玄樞子無數次午夜夢回,都是被秋河吐着黑血,在自己懷裏閉上眼的樣子驚醒。

“只恨我武功不濟,不能為你報仇便算了,就連你的屍骨也不知被那魔頭藏到了何處。”

玄樞子的拳攥的死緊,沒留神間指甲劃破手心,血一點點在衣袖上暈開。過了好一會兒,手上傳來陣陣刺痛,他才後知後覺地展開手掌,發現手心居然已經血肉模糊。

他記得藥箱是放在床頭的,找來找去卻怎麽也找不到。

“我竟忘了,現在自己是在魔教,居然還以為自己是在千草谷。”

他搖搖頭,拿起一旁的酒,搖搖瓶子,就直接往手心淋。

“嘶——”劇痛讓他一激靈,整個人也抖了兩抖。打量了一下周圍,卻沒有找到用來包紮的布條。

罷了罷了……他想了想,便将床單扯了下來扔到半空中,手中長劍出鞘,一手“星鬥高懸”使出來,劍光一閃間,床單便被細細裁成幾條。

“好,好功夫,好劍法。”

玄樞子猛地回過頭,卻見醉羽不知何時已經回來,正斜倚着門框,鼓掌叫好。這讓他本來心裏還有點滿意又好笑的情緒瞬間被沖刷的幹幹淨淨,低聲道:“你有何事?”

醉羽沒說話,雖然明顯感覺到自己不受歡迎,但還是面帶笑容地走過來,順手拿過一根布條,就拉過玄樞子的左手。

玄樞子把手往回抽,無奈醉羽握的緊,他連着抽了幾次都沒抽動,便幹脆作罷。

醉羽看他不再掙紮,便擡頭一笑,道:“你這是怎麽弄的?我才出去一會兒,就把手傷了。”

玄樞子冷着臉道:“不幹你事,快放手。”

醉羽也不說話,拿着布條便給他仔仔細細一圈一圈地纏了起來。

他低着頭,玄樞子只能看到他的後腦,和上面一根青玉簪。玄樞子本來滿心都是火氣,但見了他這般模樣,竟又發作不出來,只得忍下心裏的怪異和不快,讓他幫自己包紮。

“好了。”醉羽擡起頭,眼睛裏居然在閃着光,“你看看。”

玄樞子一低頭,心裏不只是該氣還是該笑,看來這位教主大人果然是被人伺候慣了,自己的手硬是被他包成了一團大粽子。

他這般嫌棄的表情醉羽也看得分明,不知為何有點局促地道:“我不過是來看看,既然無事了,你便休息着,我先走了。”不等玄樞子回答,竟已落荒而逃。

玄樞子輕笑一聲,接着便冷着臉,神色複雜地看着自己的左手。

“什麽玩意……包的這麽差,結還打的這麽緊。”

玄樞子忍着心裏的不快将布條拆開自己重新包紮,恍惚間竟想起二十年前,自己同秋河相識不久的時候。

那會兒他年少氣盛,不知為何惹上了一群小毛賊,雖然最終還是将他們打敗,但身上也帶了一大堆傷。

回到客棧時,秋河第一次露出一臉不贊同的表情,給還在得意洋洋吹噓的自己包紮傷口。

記得那時右上臂有一處傷深可見骨,自己一邊抽着冷氣一邊聽着秋河的教訓。平時一向溫溫和和好脾氣的秋河還是第一次真正發火,吓得他之後連着三天都不敢大聲說話。

他眼中閃過一道寒光。

無論醉羽這個人想要的是什麽,自己都會殺了他,為秋河報仇。

“我早該死了的。”玄樞子看着自己重新包紮好的手,想起這還是秋河當初教給他的,整個人便像是被抽幹了所有力量一樣,癱倒在床上。

“我早該死了的。”他又重複了一遍。

秋河閉上眼的時候,玄樞子知道,他自身的一部分也完全坍塌了。

“你死了,可是我還要活下去。”

他轉頭看向窗外越來越濃的夜色,心裏下了決定。

長劍刺來的一瞬間,醉羽就醒了。

他順手拿起枕邊的沉香扇,手腕一轉扇骨一撥,就将玄樞子的長劍蕩開。

醉羽看着一旁仗劍而立的玄樞子,一身白衣在月色下缥缈如仙,不過他此時無心欣賞,苦笑道:“你就這麽想讓我死?”

“不然呢?”玄樞子冷笑,“你可知我恨你入骨?”

醉羽沉默半晌,再開口時聲音裏是抹不掉的苦澀之意:“我雖留你在山上,卻始終多加照料,相待以禮……”

玄樞子冷笑道:“還從未聽說過用這般手段與人結交的。你将我關在這山上三個多月且不提,光是你手上那些人命……”

醉羽低聲道:“不是那許多人命,而是千草谷主秋河的命吧。”

玄樞子道:“你既知道,又何必多此一問。”

醉羽道:“當真……無可挽回了?”

玄樞子道:“人死不能複生。”

醉羽低着頭想了片刻,道:“無論我做什麽,你都不可能原諒我,甚至……同我一起……”

玄樞子道:“你且死了這條心吧。”

醉羽道:“你打不過我。”

玄樞子道:“我知道。”

這句話說完,玄樞子手中寶劍青光暴起,劍刃破空聲大作,劍尖點點寒光立刻便到了醉羽面前。

醉羽皺着眉,手中扇子一撥一撥,将玄樞子攻來的幾招全部化解開,口中還道:“你這又是何必……”

玄樞子道:“我如果殺不了你,不如你幹脆殺了我。”

“好去見你那老情人秋河?”醉羽聲音裏全是惱怒之意,出手也越發狠辣,“你就不怕我殺光你昆侖一門,将秋河挫骨揚灰?”

“都随你。”聽了他這平時說慣了的話,這還是玄樞子第一次臉上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左右我也要下去同秋河相見,身後事如何都随你。”

“你……”原本從容不迫的醉羽聽他這話一出口,心裏慌亂的無以複加,連聲道:“我不會讓你死的,玄樞子,我絕對不會……”

他話沒有說下去,只見玄樞子手上劍招一停,竟是将自己迎上了他的扇骨。

醉羽連忙抽手,可還是晚了一步。

他的扇骨是玄鐵所制,尖端有一處突起,銳利不下任何一柄神兵利器,玄樞子這一下,整個人左胸就被狠狠紮了個大口子,鮮血立刻從中湧出。

“玄樞子,你醒醒……”醉羽也不敢把扇子□□,趕緊跑過去半抱住他,只見眼前人出氣多進氣少,眼看着就要不活了。

“我不會讓你死的……”醉羽出手奇快,連點他身周幾道大穴,果然流血的速度緩了一些。他心頭稍安,連忙左手給他輸送內力,右手便在床頭暗格裏掏摸。

“快把這個吃下去。”他托着一枚朱紅色的丹藥,就喂到了玄樞子的嘴邊。

玄樞子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閉上眼。

“你不是想死嗎……”醉羽恨恨道,“我偏不如你的意。”說着竟是伸手按在他下颌,強行将玄樞子的嘴張開,把紅色丹藥送了進去。

“萬蹤山下有千年寒冰室……”醉羽貼着玄樞子的耳朵,輕聲呢喃,“動不了也不要緊,你就在那裏,一直等到我死後,再同我合葬吧。

我也會每天去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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