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第七幕

“蘇宛,我明日便要前往邊關。”柏岳喝下一口酒,“日後再見,便不知要到何時了。”

蘇宛順手替他把酒滿上,道:“現在邊關戰事吃緊,你過去多加小心。”

柏岳笑了,燭火搖曳下英俊的臉上意氣風發:“怎麽說我也是‘鬼面将軍’,在鞑靼人那裏可是令小兒止啼的人物,蘇蘇你也不用說的我好像要去上刑場一般吧。”

蘇宛也回了一笑,清清淡淡,柏岳立刻就不敢繼續了,苦笑着喝了一口酒才道:“你可真是,自那年的事後,越發的像那個人了……有時候我都在想,你是不是被人奪了舍,當年那個跟在我後面鬧,還一口一個柏岳哥哥的人,到底跑到哪裏去了。”

蘇宛也喝了一口酒,道:“人總是要長大的。”

柏岳道:“有時候,我真寧可什麽都像從前那樣,你也是,他們也是,陛下……”

“慎言。”蘇宛出言喝止,“嫌自己命長了?還敢妄議陛下?”

柏岳嘆了口氣,夾了一筷子菜,道:“這般好吃的東西,要好長一陣吃不到了。”

蘇宛被他這個痞樣逗笑,道:“且放心,短不了你們的糧草。”

“有你這個兵部尚書的一句話,我便放心了。”柏岳眨眨眼,笑得燦爛。

“原來之前說了那麽多,竟都是在這裏等着我呢。”蘇宛也笑出聲來,“虧你當時上表主動請纓時還那般豪情,整個朝堂側目,就連陛下都忍不住給你寫了幅字……”蘇宛越想越是笑得開心,連帶着臉上都泛起紅色。

柏岳像是應和他一般也笑了笑,眼神卻始終停在他身上,沒移開。

蘇宛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連連咳了幾下才又擺出之前那副沉穩清隽的樣子,道:“總之,你自己多保重。”

柏岳道:“我曉得的。”

兩人無言對坐半晌,柏岳才道:“蘇蘇,京中之事,你也……多小心。”

蘇宛嘆了口氣。

柏岳看着,就忍不住伸手過來,同蘇宛的手在桌上交疊。他明顯感覺到自己掌心中對方手冰涼的觸感,感受到蘇宛微微顫抖了一下,終究沒有抽回去。

柏岳往前湊了一點,看進蘇宛的眼睛裏,道:“你多少,也為自己謀劃一下,留條退路的好。”

蘇宛微微側過頭,道:“我曉得了。”

柏岳收回手,道:“你若是真曉得,便好了。”

蘇宛一笑,道:“勸君更盡一杯酒。”

柏岳一仰頭飲下:“一片冰心在玉壺。”

二人舉着酒杯,齊齊一愣,才一起笑出聲來。

雖然說得輕巧,兩人心裏都清楚,此時戰事緊張到了什麽程度。

就連第二天,全軍出征時,一向病體沉重的泰和帝都親自來給将士們送行。

旌旗招展,鼓聲震天,三千鐵甲槍林在陽光下散發着不可逼視的寒光,柏岳站在高臺之下,白馬,銀甲,端的是少年英雄,國士無雙。

他端起遞過來的賜酒,目光不由得就往上方觀禮臺那片着紅色禮服的官員那裏飄,只是隔得太遠,影影綽綽的,看不真切。

“今有鞑靼犯邊,侵我國土,擾我邊民,奪我財物,所到之處生靈塗炭,民不聊生。臣柏岳,誓讨之,定守我邊疆安穩,揚我大燕國威。”

白袍的少年将軍語聲铿锵,聽得周圍百姓人人贊好。一片鼓聲,禮樂聲中,不知從哪裏開始,有人唱起那首古老的《無衣》。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

最開始只有零零星星的聲音,然而越來越多人跟上了這曲調,如同萬條涓流彙成江海一般,這歌聲越發的澎湃盛大起來。

“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聲音從皇城下随着軍隊的行進,以一種勢不可擋的氣勢蔓延到城門口,書生、商販、老人、孩子……無數人停下手中的活計,放聲高唱: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短短幾句而已,唱完一遍,再來一遍。

唱,唱出來,把這首《無衣》唱下去,無數人的心中只有這個想法。

他們等的太久了。

三百年前□□皇帝高喊着“驅逐胡虜,恢複中華”,舉義軍北伐,一掃中原異族肆虐。

之後太宗皇帝更是禦駕親征,定國朝基業,逐鞑靼人于千裏之外,幾十年不敢犯邊。

只可惜,之後百年,重文輕武,名将不再,漢關難尋。

而今泰和帝,蟄伏十數年後一掃朝堂腐朽,之後更是将勾結弄權的世家大族以雷霆手段連根拔起,菜市口的行刑處,血腥味幾個月不散。

整吏治,求賢才,正法紀,強軍勢。

舉國民衆翹首以盼,終于等來了朝廷的那道出兵平鞑靼的诏書。

“犯我中華者,雖遠必誅!”

柏岳掃了一眼身旁眼含熱淚的将士,仰頭一笑,接着便高聲和上了周圍震天的歌聲。

有主帥這一開頭,将士們也不用再強自忍耐,也紛紛高唱出聲。

聲音雄壯高昂,在場人無不紅了眼,就連躲在深閨偷看的少女,也都淚流滿面。

高臺上的泰和帝眼眶也有些濕潤,他轉頭看到身後的文武百官,也是無一人不動容,便笑道:“朕也有許多年,不曾見此盛景。”

下面早有人接道:“陛下聖明天縱,此番柏将軍必定旗開得勝,揚我大燕國威。”

泰和帝點點頭,“朕也如此想。”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麽一樣,道:“蘇宛。”

蘇宛站出來,低着頭道:“臣在。”

泰和帝打量了他半天,表情上看不出是喜是怒,只是緩緩道:“朕記得你同柏岳素來親厚,相交莫逆。”

蘇宛心中一驚,卻立刻道:“臣同柏将軍交好不假,但也只是同朝為官,君子之交淡如水。”

泰和帝哈哈一笑,道:“這些年,你竟越發的謹慎了,朕不過是随口一問,看你這樣子,倒像是朕難為你了。”

蘇宛趕緊道不敢。

泰和帝聲音也放緩了些,道:“你身為兵部尚書,此次戰事相關非小,你同柏岳素來交好,這很好,一內一外,定要給朕打個大勝仗回來,不要有負朕所托。”

蘇宛道:“原是臣的本分。”

泰和帝這才點點頭,回宮了。

等到人都散了,蘇宛才重新站直,內衫都被汗透了,粘在身上,難受的很。

他抿着唇想泰和帝這又是什麽意思。

他和柏岳……他手不由自主地緊緊攥成拳。

柏岳自然是不知道蘇宛的想法。

邊疆戰事吃緊,烽火連三月,幾乎音訊斷絕。

從一開始的意氣風發,到如今半身泥土半身血,眼神也從最初的緊張焦急,變成了如今的麻木冷峻。

“明天就是最後一戰。”柏岳拍了拍眼前的地圖,“成敗在此一舉,都回去養精蓄銳,只等明天雞鳴之時,便起兵同那群鞑靼人決一死戰。”

“領命。”帳下十幾人立刻起身抱拳。

等他們都散去,柏岳才重重坐了回去。

明天之後……

他手無意識地摩挲着放在桌案上的青銅面具,想起自己十八歲第一次上戰場時,被人譏諷毛頭小子貌若好女而心頭不忿打造的這幅鬼面。

蘇宛當時還笑他孩子氣。

一旦開了頭,就停不下自己的想法。

戰事變化迅速,想必京中蘇宛也在兵部忙的焦頭爛額。

不知道,他忙公事的時候,可有想過我。

不是想念出征在外的柏将軍,而是想念那個曾經的柏岳哥哥。

罷了……柏岳想,這樣一直躲着沒什麽意思。

一開始請命出征之時,未嘗沒有想要逃開朝堂的心思。

他于蘇宛,情根深種,只是那人心思深沉,猜不出,無論如何也問不出口。

只是他忘不了,在聽說辰遠于赴任路上身死之時,原本愛笑愛鬧沒個穩當時候的蘇宛失魂落魄地站在雨裏,對自己說:

“他們,都走了。”

他當時撐了一把紅色的油紙傘,傘外是無邊的雨幕。

那之後,蘇宛就變了,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存了私心跑過來,可在邊關數月,才意識到此時局勢之焦灼。

和……情思之深切。

等回朝的時候,親口向他問個清楚便好了。

他閉上眼,使勁搖搖頭,戴上那副鬼面。

“下雨了。”

不知是誰在落針可聞的兵部大堂裏說了這麽一句,引得衆人紛紛不由自主向窗外看去,只見外面雨幕茫茫,竟是什麽都看不清楚。

這幾日正是暑時,人人因前線戰事忙的焦頭爛額,難得有這般清涼。

外面雨聲本就吵得很,裏面還混雜進了噼噼啪啪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前線捷報,前線捷報!”

那小将帶着一身雨水狼狽地跑進來,帽子都蓋住了半只眼睛。只是此時衆人無暇管顧他的儀容,都立刻圍了上來,直道: “還不快速速報來。”

“是。”那小将連忙從懷裏掏出捷報。雖然他滿身滴滴答答的都是水,這捷報卻幹淨整潔的很。

衆人聽到裏面說的“斬首六萬餘”、“鞑靼大将蒙先死于戰場”、“擒得王族二十三人獻俘于京城”皆是喜形于色,一連地道好。

“你們……柏将軍,可還好?”蘇宛聽着這報捷的折子,總覺得有點不對。

他這話一問完,那小将臉上的喜色立刻便退去,低着頭有點哽咽着說道:“将軍身先士卒,奈何為敵軍主力所困,以一敵五,殺大将蒙先、額森,最終傷重不治。”

兵部衆人都知道蘇宛同柏岳交情甚好,之前幾個月邊關戰情緊急,蘇宛天天住在兵部,就連中間生了一場病,都未曾回家一次。

“你說,柏将軍他……”蘇宛垂下眼,道:“英年早逝,我方損一員大将,真是可惜了……”

殿中也無人敢同他搭話,半晌一位侍郎才道:“還不快去将消息報給陛下。”

衆人如蒙大赦,紛紛稱是,自動自覺地散開。

蘇宛也沒說什麽,只是垂下頭,繼續去寫剛才沒寫完的公文。只是手一抖,一大團墨滴在紙上,分明便洇得花了。

他定了定神,仍然覺得眼前一片晃的很,往下一看,紙上的墨跡分明變成了淋漓的血跡,張牙舞爪,朝着他撲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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