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第八幕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複生者,皆非情之至也。夢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豈少夢中之人耶?”
染香小心翼翼低聲念着扉頁的詞,看着卷首熟悉的“夢言生”三個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心髒也“怦怦”開始狂跳。
早就知道國朝第一話本大家夢言生的作品不好買,染香這次還是提前半個月就去求了書肆老板,好說歹說,才勉強在今天拿到一本。
卻不知道這次又是個什麽故事……
“染香,幹什麽呢?”一身華麗戲服的玉樓拍了拍他的肩,吓得他翻書的手一抖,險些把書掉到地上,“還不快去收拾收拾,等下班主喊人你還沒準備好,只怕又要吃一頓鞭子。”
染香這才回過神,默默将手中的話本收到懷裏,勉強笑了一笑道:“我知道了。”
玉樓湊過頭看了一眼,道:“你不會又在看那些奇奇怪怪的話本吧,上次就因為這個忘了詞,被班主一頓好打,還不長記性?”
染香躲開玉樓彈向他額頭的手指,向後退了半步道:“怎麽會呢?”
“當真如此,便好了。”玉樓狐疑地打量着他,“還不快去換衣服?”
“知道了知道了。”染香口中應着聲,腳下一路小跑就往院子裏去。
饒是口中應着知道,染香坐在鏡前上妝時依然神思不屬,畫完了半面妝右手便停在空中,整個人呆呆的發愣。
也不知道這次夢言生寫了什麽故事……從一開頭就抓住了自己的心。
如果可以,真的很想見見夢言生這個人,想看看他腦中绮麗美妙的世界。
說起來,自己第一次聽說夢言生,還是在囚車上……
那會兒風雨交加,行路受阻,不得已只能在一旁驿站停留,也就是在那裏烤火的時候,自己躲在家中嬷嬷的身後,聽那避雨的說書人聽得出神。
他幼承庭訓,自小家教嚴厲非常,父親又是位居宰輔,沒有一刻放松對他和弟弟的管教,整日詩雲子曰不知聽了多少。也怪不得他聽了這般奇幻志怪的故事,便回不過神來。
“染香,下一場就到你了。”簾幕後是班主的喊聲。
“啊,知道了。”染香的思緒被打斷,他趕緊擦了擦眼角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水,匆匆給自己補上了右眼的妝,眨眨眼,抖了抖水袖,便準備上臺了。
他們今天唱堂會,這主人也是個妙人,上來指的第一出戲便是《六月雪》。若是按照往常,最開始總會是賓主間相互吹捧,唱上些花團錦簇的戲碼。第一出戲就要聽青衣唱這般洗雪冤屈的,饒是他們走南闖北見多識廣,也是第一遭。
既然客人點了,就斷沒有不唱的道理。染香雖然心裏恨極了這出戲,卻也還是粉墨登場,略施一禮,便開始唱。
這出戲上他是下過苦功的,原因無他,班主将他買進班子裏時,打量他好半天道:“男生女相,這身段和嗓子,竟是個天生的青衣。”第一出讓他學的,竟也不是什麽《玉堂春》之類,就是這《六月雪》。
他上臺時本就有點神游天外,只是多年功夫撐着,一時半會兒旁人看不出罷了。只是這旁人裏,從不包括同他從小一起長大的玉樓。
玉樓躲在簾子後,一臉焦急地偷偷看着上面的染香,心裏着實是捏了一把汗,生怕染香又像上次唱《思凡》那樣,唱到一半分明的神情恍惚忘了詞。
他瞧的明白,染香自己又何嘗不清楚。只是他一顆心被分成了幾份,一份還想着那夢言生的新話本,一份卻被臺下燒灼一般的目光帶走,只餘下很小的一份,還在支撐着他把戲唱完。
借着轉場的間隙,染香偷偷問玉樓:“今天這主人家是什麽來頭,怎麽覺得怪怪的?”
玉樓吐了吐舌頭:“只是聽說背後的勢力是二皇子,現在不都在傳,二皇子最得聖心,馬上就要被立為太子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他還待再說,卻被染香伸手一把捂住嘴,他睜圓了眼睛看着對方,只聽到染香低聲說:“還不慎言?這種事亂說,是想死嗎?”
玉樓立刻便不敢說話了,好半天才道:“染香,你這個樣子,真是吓人。”
染香卻沒看他,低着頭,有點意興闌珊地道:“我先到後面去等着了。”
“哦……”玉樓呆呆地看着他走遠,才想起來應了一聲。
之後那主人随便點了幾出戲,都還是熱熱鬧鬧大團圓,席間衆人也終于熱鬧了回來,待得一曲《林沖夜奔》唱完,下面已是滿堂喝彩。
唯一還要染香上臺的便是《乞巧》。染香像是終于恢複了點精神,一出戲唱念俱佳人人贊嘆,就連一直坐在前排意興闌珊的主人都收了折扇拍掌贊好。
玉樓懸着的一顆心,終于回到了原位。
到了晚上,等染香帶着一身酒氣鑽進被窩裏時,玉樓立刻就竄了過來。
“那貴人今天留你和班主做什麽?他可有為難你們?”
染香是真的累了,閉上眼道:“不過是随便說上幾句,見個面,給點賞錢罷了。”
玉樓卻不肯罷休,道:“我瞧着他甚是留意你。”
染香失笑:“你又在亂想些什麽?還不快睡?明天還要出京呢。”
玉樓仍然有點不依不饒地道:“你總是這般,明明咱們認識也有五年多了,我竟從來不知道你在想什麽。”
“又不是什麽有意思的事。”染香道,“我可困得很。”
玉樓只得嘟嘟囔囔地翻個身回了自己的鋪位,不一會兒,鼾聲如雷。
他倒是立刻睡了,染香卻被他弄得睡意全無,連着翻了幾個身,都覺得心緒煩亂的很。
那主人,他當然是識得的。
那人把他叫過去,又用從前那溫柔而空虛的調子喊他:“蘇言”的時候,他就知道。
“你還好嗎……可願,同我走?”
其實不用自己回答,兩人都心知肚明。
現在的他,不叫蘇言,不是曾經詩賦動京師的一代才子,而是下九流的青衣戲子,染香。
他微微蜷起身子,手中又摸到了懷裏夢言生的話本。
夢言生……
如果可能的話,真的很想見見這個人。
不知道多少個夜裏,當他想要一了百了的時候,都是靠着夢言生那一個個瑰麗奇妙的故事,才勉強支撐到了今天。
是斷橋煙雨中才子佳人傘下執手相看淚眼,是繁華落盡滄海桑田一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是四面楚歌事已不可為霸王別姬。
有的時候,染香竟然也分不清,自己到底是還活在這塵世間,還是已經飄進了夢言生的故事裏。
玉樓不止一次盯着自己,說:“染香,我有時候覺得,你好像馬上就會不見了一樣。”
“是嗎?”染香淡淡應道。
“嗯。”玉樓繞着他左看右看,“總覺得你像是一直在想着些什麽東西,竟不像這世間人。”
想到這裏,染香輕笑一聲,手中夢言生的話本握得更緊。
若是在自己年少的時候,想起有一日自己竟會沉溺于話本戲劇,并為此不辨世事,他定然只會是嗤之以鼻。
“救救我吧……”他閉上眼睛,低聲說了幾遍,卻不知是在向何人求懇。
今夜又該入一個什麽樣的夢呢?
染香自嘲地笑了笑,這六年來,每天竟都是這樣,要靠睡前一點點虛幻的假象,才能在第二天繼續活着。
想起來夢言生兩年前有個故事寫的極佳,不如便選那個吧。
微服出游的小皇帝,退隐江湖的魔教教主。
染香閉上眼,進入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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